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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京城尚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唯有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翰林院朱红的高墙内,一片寂静,唯有后院廊庑尽头的一扇小窗,已然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如同暗夜中一颗固执的星辰。

林锦棠轻轻推开值房的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墨香、旧纸微朽以及一丝清冷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反手掩上门,将凌晨的寒意隔绝在外。值房内陈设依旧简朴,一桌一椅一榻,两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典籍,此刻都静默在阴影里。

她每天到值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点亮那盏青瓷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逐渐拉长,变得稳定,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将她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随后,她如每日一般,从门后取下那块细软棉布,在水盆中浸湿、拧干,开始细细擦拭书案。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这不是杂役,而是一项重要的仪式。冰凉的桌面在布下变得光洁温润,每一寸都被照顾到。

“啧啧啧,林修撰真是勤勉得令人叹服。这拂拭案几的功夫,这般一丝不苟,怕是宫里司设监的资深的中官见了,也要自愧弗如啊。”

一个略带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溜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林锦棠不必回头,便知是那位素来言语刻薄、喜逞口舌之快的钱编修。她手下动作未停,连频率都未曾改变,语气平和如常地应道:“钱前辈早。案几明净,尘埃不染,心绪方能沉静,笔墨也才不敢怠慢。校勘之事,关乎信史,字字千金,晚辈愚钝,唯勤谨而已,不敢稍有疏忽。”她话语温婉谦逊,却四两拨千斤,将对方暗讽她做贱役的刺儿轻轻拨回,点明这洁净环境服务于庄严本职,绝非无谓之举。

钱编修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哼了一声,似是而非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呵,倒是会说话!”,便觉无趣,背着手,踢踏着步子踱开了。走廊里传来他与其他早到同僚打招呼的声响,语气立刻换上了另一副腔调。

辰时初,天色渐明。一名小吏提着食盒和一小叠新到的公文笺札,轻手轻脚地送来。是一碗清淡的白粥,一碟酱菜,两个馒头。她快速而安静地用罢,刚将碗碟放回食盒,正准备展开那卷校勘到一半的《万历实录》,就见管理书库的老典簿周老头抱着一摞厚重的册子,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奈。

“林…林修撰,叨扰了,实在抱歉。”周老头喘了口气,语气急切,“方才…方才李学士急匆匆吩咐下来,说宫中贵人偶起闲情,问起永乐朝时西域诸藩进贡狮子的旧事,要咱们立刻查清当时往来文牍中所有关于‘狮子’的记载,详述其形貌、来源、沿途喂养情形……这、这永乐朝档册浩如烟海,从何查起啊?您平日最爱在书库翻阅,记忆力又好,不知…不知可曾有些印象,能给老朽指个方向?”他眼中满是期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水中抓起的浮木。

林锦棠放下笔,并未因被打断而显露不耐。她微微蹙眉思索片刻,目光掠过书架,仿佛在调取记忆中的索引,随即温言道:“周典簿莫急。晚辈依稀记得,《永乐实录》卷九十七,永乐七年十一月,‘撒马尔罕使臣贡狮’条下;卷一百三十五,永乐十年末,‘榜葛剌国进麒麟(当时或称长颈鹿为麒麟)、狮子的’条下,似有相关记载。此外,《殊域周咨录》‘撒马尔罕’条及‘榜葛剌’条下,或许也有补充。您不妨先从这几处着手细查,或能省却许多翻检之劳。”

周老头闻言,如释重负,几乎要老泪纵横,连声道:“哎呦!哎呦呦!多谢林修撰!多谢指点!您可真是救了我的老命了!我这老糊涂,一着急,脑子里就跟糨糊似的……我这就去,这就去!”他抱着那摞书,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脚步却比来时的沉重轻快了许多。

林锦棠目送他离去,神色平静。她深知这些积年老吏看似卑微,实则掌管着书库钥匙与档案归置的实权,他们的感激之情,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查阅便利或是几句宝贵的提点。

上午过半,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起身前往书库,需核查一条关于万历年间漕粮“折色”(将实物税粮折征银两)的具体数额记载。在高大林立、弥漫着故纸沉香的书架间穿梭寻觅时,正遇见也在低头查找资料的刘侍读。

“学生见过刘大人。”林锦棠敛衽行礼,姿态恭谨。

刘侍读闻声抬头,见是她,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捻着颌下几缕胡须:“是林修撰啊。真是巧了,你又来找书籍查证?此番所为何事?”

“回大人话,”她清晰答道,“正在校勘万历三十年实录,其中提及淮安府漕粮折银一事,其中所记数额与户部则例略有毫厘之差,故来查核《万历会计录》相关卷次,以求确证,不敢以讹传讹。”

刘侍读眼中露出明显的赞赏之色,点头道:“嗯,甚好,甚好。校勘之事,最忌想当然耳,或囫囵吞枣。多查多证,精益求精,方是治史正道。日后若有疑难不解之处,可来问我。”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前辈对后辈的关切提点,声音压低了些,“不过,瑾瑜啊(他难得唤了她表字),此类数额微末之差,若非关乎国计大体,或前后矛盾巨大,标注‘存疑’二字即可,不必过于深究,耗费太多精力。这其中…或许另有情由,非我等修史者所能尽知。”他话中似有深意,话中有话。

林锦棠心中了然,这是刘侍读的好意,提醒她翰林院中的某些“默契”与界限。她再次恭敬行礼:“多谢大人教诲,学生明白。必当权衡轻重,谨守本分。”

午后,翰林院内氛围稍显松弛。林锦棠正在值房内整理上午的札记,将关于漕粮折色差异的思考与查证结果记录下来。同年的赵文启(户部观政主事)忽然来访,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与人争论后的兴奋潮红。

“锦棠兄!哦不,瞧我这记性,该称林修撰了!”赵文启笑着拱手,声音比平日响亮了些,“方才与几位同年在外面小聚,说起如今各地税银解送之弊,火耗、解费名目繁多,层层盘剥,争论不休。我忽然想起,你现在整日泡在前朝实录里,见识必定不同!快跟我说说,嘉靖、万历年间,可也有类似情形?当时朝中诸公是如何议的?最后是怎么处置的?有没有提出革除的方法?哪怕只是局部改良的法子也行,快给我讲讲,我记下来,好回去驳斥他们!”

林锦棠请他坐下,亲自斟了杯温茶递过去,略一沉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声道:“赵兄所问,关乎吏治民生,实录与各类奏疏汇编中,确有零星记载。然此类事体,往往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嘉靖朝后期曾尝试推行‘一条鞭法’,化繁为简,将诸多徭役杂征并入田赋,折银征收,本意正在于减少环节,杜绝胥吏从中舞弊盘剥。然则……”她话锋微转,“各地推行情况殊异,效果亦是千差万别。即便在‘一条鞭法’之后,胥吏仍可能巧立名目,或是在银钱成色、秤兑上做手脚。究其根本,此弊由来已久,恐非一朝一夕、一策一令可彻底革除。”

她看着赵文启渐渐变得认真的神色,继续道:“赵兄若欲与人深入辩论此事,或可寻《大学衍义补》来读一读,其中邱濬先生对赋税征收、转运耗羡之论,颇为系统周全,追本溯源,或许比实录中分散的记载更具说服力。”

赵文启听得一愣一愣的,酒意醒了大半,他本是兴致勃勃想来讨个简单答案去驳倒对方,却没料到得到的是如此深沉而复杂的回应。他挠了挠头,叹道:“还得是锦棠兄啊!学问扎实,看得深远。我…我光知道现象,却未深思其里。罢,罢,罢,我这就去寻《大学衍义补》来看看!多谢指点!”说罢,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林锦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她深知这些同年进士们满怀热情,但往往流于表面,缺乏沉下心来去追根溯源的耐心与毅力。

日影西斜,值房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而温暖。她开始回顾一日的工作,检查校勘过的稿纸是否都已标注清楚,明日需优先处理何事。正整理间,一个穿着青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尖细着嗓子低声道:“请问,可是林修撰?”

林锦棠心中一凛,起身应道:“正是。公公有何吩咐?”

小太监快步走进,声音压得更低:“咱家是乾清宫管事张公公手下的小内使。张公公让咱家来问问,上回吩咐下来,命翰林院抄录的那份前朝关于重阳节赐宴仪注的孤本,可曾竣事了?陛下今日午后偶感风寒,精神略有不济,翻阅旧档解闷,明日或会问起此事。”

林锦棠心中猛地一紧。此事她三日前接下,原定五日后交付,怎会突然提前?且是宫中直接来人询问!她面上却不敢露分毫惊慌,力持镇定,从容应道:“有劳公公跑这一趟。请回禀张公公,仪注已然誊录完毕,并经初步校对。既陛下可能垂询,我即刻便可取来。”

她转身,用钥匙打开书案下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那份用工楷精心誊写、装帧整齐的仪注副本,双手恭敬递上。小太监接过来,快速翻看了一下,见字迹工整如刻,页面洁净,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语气也亲切了许多:“林修撰果然心细如发,办事稳妥!咱家一定向张公公回明您的勤谨。告辞了。”说完,将文书小心收入袖中,匆匆离去。

林锦棠送到门口,看着那小太监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方才暗暗松了口气,手心竟有些微潮意。幸好她素来习惯凡事提前准备,绝不拖到最后一刻,总会留出几日余裕以应对突发状况。在这翰林院,任何时候都不可掉以轻心,宫中的一句话,一个念头,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差事和考验。

当最后一位同僚的脚步声也消失在廊外,翰林院再次沉入她所熟悉的、唯有风声与虫鸣的寂静时,她往往还会多留片刻。烛光下,她提笔在那本硬壳札记上,于今日记录的赋役思考之后,另起一行,补上了一句:“九月xx日,宫中急取重阳仪注,事虽微末,可见圣心偶尔亦关注故典仪节。日后凡遇宫中交办此类文书事宜,皆需提前备妥,细心校对,以备不时之需,万不可临渴掘井。”

这便是林锦棠在翰林院的日常。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却也无片刻真正的清闲。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校勘、琐碎事务、微妙的人际往来和突如其来的考验中,她沉着应对,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谨慎的态度和日渐增长的智慧,一点点地积累着知识、经验、人脉和声望。每一个对话,每一次应对,甚至每一次无声的观察,都是她在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深海中,一次谨慎而有益的游弋。她像一棵悄然生长的树,将根系深深地、耐心地扎入这片肥沃而深厚的土壤,无声地汲取着丰富的养分,等待着有一天,能积蓄足够的力量,伸展出足以荫蔽一方、经得起风雨的繁茂枝桠。而这一切,都始于这翰林深苑中,每一个平凡却不平庸的日常,每一次得体而蕴含智慧的对话,以及深夜里,那盏常亮的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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