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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的日头毒辣得很,马车行在乡间土路上,轮子碾过干裂的车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扬起一阵阵呛人的黄尘。离了德州城已有两日,运河码头那血与泪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林锦棠的心头,沉甸甸的,让她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滞涩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官道上往来车马扬起的尘土,在她看来,似乎都混杂着苦力的汗味与那日暮色中流民绝望的眼神。

“公子,”林虎沉稳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他勒住缰绳,减缓了车速,“前头是岔路。往东南,是去临清县的官道,平坦好走,驿站齐全,沿途集镇也多,只是看到的,怕还是粉饰过的太平景象,听的也是官面上的套话。”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若往东,有条乡间土路,能穿过一片实实在在的农区,路是颠簸难行些,也绕远,但胜在能看见真正的庄稼地,听见垄亩间老农的实在话。”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微微掀开一角,露出林锦棠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庞。她望着官道上那些装饰各异、行色匆匆的车马,又看向东边那条隐在蓊郁绿荫之下、显得格外静谧甚至有些荒凉的土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走东边。”

作为血脉相连的堂兄,林虎深知这位才情卓绝、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妹妹(虽此刻在外是“弟弟”身份)胸有丘壑,心怀天下,立志要有一番作为。但他也忧心,她自幼聪慧,读书万卷,难免过于沉浸于书斋经典与庙堂构想,将世事想得过于简单。带她深入这帝国最根基、也最朴素的乡野田间,亲眼看看这供养着整个王朝的真实土地是何模样,亲耳听听这土地上的主人最真切的声音,或许比读万卷圣贤书更能让她明白前路的艰难与真正该努力的方向。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马车便拐上了那条更为崎岖坎坷的东路。

车轮立刻陷入了更深的颠簸之中,发出更加沉闷的声响。路两旁是无垠的田野,六月末的阳光炽烈如火,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茁壮成长的作物上。高粱林如同挺立的卫兵,穗头已初现饱满的迹象;玉米秆子粗壮,宽大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已挂上了淡红色的缨子,随风轻颤;远处还有成片的豆田,藤蔓缠绕,绿意盎然。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德州码头的灰暗、压抑、充斥着汗臭与绝望的氛围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被阳光蒸腾后特有的青气,混合着泥土被晒热后散发出的芬芳,间或传来几声悠长的牛哞或清脆的鸟鸣,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富有生机,仿佛世外桃源。

然而,这份看似美好的田园诗意,并未能持续太久。马车行至一处名叫“清水洼”的庄子附近时,一阵激烈而焦灼的争执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宁静。只见七八个肤色黝黑如古铜、裤腿高高挽到膝盖、赤脚上沾满泥泞的农户,正围着一个身着藏蓝色亮绸长衫、手摇一柄白纸折扇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生得面皮白净,手指纤细,与周围农人粗糙古铜的皮肤、青筋虬结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神态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倨傲与不耐烦,正是当地张大户家的管家,姓王。

“王管家!您行行好,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一个性子急的年轻后生,名叫李三娃的,急得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开春时明明在祠堂前当着里正和各位乡老的面说好的,这灌溉的主渠疏通清淤,各村按田亩多少出人出力,轮流进行,公平公道。白纸黑字,手印都按了!昨日就该轮到我们下游这几户了,怎地到现在还没见着动静?您看看,您睁眼看看这秧苗!”他猛地伸手指向旁边一片水田,那里的稻秧原本该是翠绿欲滴,此刻却边缘卷曲,叶尖泛黄,明显是缺水的症状,“再没水喝,就要出大问题了!这可是我们一季的指望啊!”

王管家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嫌恶地用袖子擦了擦,慢条斯理地“啪”一声合上折扇,用那光溜溜的扇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李三娃的胸口,语气带着凉薄:“李三娃,就你嗓门大,就你着急!急什么?嗯?疏通水渠是关系到几个村子收成的大事,千头万绪,总要讲究个先后顺序,一家一家来,这道理你不懂?”他话锋一转,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扫视着面前这群焦急的农人,“再说了,”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刻意的为难,“你们这清水洼,往年拖欠的修渠份子钱,零零总总可还没凑齐呢!能让你们排上号,没把你们剔出去,已经是东家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格外开恩了!别不知足!”

“可…可王管家,这庄稼它等不得啊!时节不等人,这六月天,娃娃的脸,说旱就旱,您也是知道的!”一个年长些、头发已经花白的农人跺着脚,声音里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

“等不得?”王管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重新“哗啦”一声摇开扇子,悠然自得地扇着风,仿佛这酷暑和农人的焦灼都与他无关,“等不得就想办法呗。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与拿捏,“要么,你们自己赶紧凑钱,去外村雇几个短工来挖?要么,就按往年的老规矩,每亩地,再加三升谷子,当作‘急水费’,我立马就派人去上游张家堰,先把水给你们放过来,如何?”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看着农人们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

“三升谷子?!”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这对于他们这些佃户或者仅有薄田的农户而言,可能就是一家人紧巴巴的几天口粮,是在青黄不接时能救命的粮食。

林锦棠让林虎将马车停在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的浓荫下,自己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布衣,装作是游学路过、在此歇脚的书生,信步走向田埂边一个孤身坐着的老农。那老农约莫六十上下年纪,背脊因长年累月的负重劳作而微驼,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与风霜精心雕刻过的荒原古木。他正默默地抽着一杆磨得发亮的黄铜烟锅,浑浊却并不呆滞的眼睛望着不远处那群与管家苦苦争执的乡邻,又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更深远、更无奈的什么。

“老丈,叨扰了。”林锦棠走近,依着读书人的礼节拱了拱手,语气放得十分温和,“晚生游学路过此地,见此间田畴丰茂,却也见稼穑之艰难,民生之不易,心中感慨。敢问老丈,今年看来风调雨顺,这般光景,收成可还看好么?”

老农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清秀斯文却带着旅途风尘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远处那群无可奈何、几乎要跪下的乡邻身上,重重地、几乎是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拿起烟锅,在露出脚趾的破旧草鞋鞋底上用力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后生啊,你是读书人,识文断字,看事情总往光鲜处想。这地里的庄稼,眼下看长势是不错,绿油油的,喜人。可再好的庄稼,也得能顺顺当当收到仓里,碾成米,吃到嘴里,那才算数,才能活命。如今这光景……”他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嚅动着,“这地里的出息,能实实在在、完完整整落到咱自己碗里的,能有几颗哟?怕是喂饱了田鼠,都轮不到咱自己。”

林锦棠顺势在他旁边的田埂上坐下,也不在意泥土是否会弄脏了衣袍,追问道:“老丈似有难处?可是租税过重,难以承受?”

“租子,朝廷的税银,还有这些数也数不清、名目繁多的杂派、劳役,一样都少不了,像一座座山压在背上。”老农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到极致的沧桑与疲惫,“就像眼前这水渠,本是老祖宗留下的,乡里乡亲合力维护的命脉,浇灌了这方圆几十里的田地,养活了不知多少代人。如今,却也成了上头拿捏我们、卡我们脖子的绳索。不加点‘孝敬’,不满足他们的贪念,就硬生生卡着你,让你干着急,眼看着庄稼蔫下去,也不敢吭声。家里的壮劳力,更是三天两头被征去服徭役,修河堤、运官粮、筑驿路,哪一样不耽误自家农时?误了农时,收成少了,可那租税,那摊派,却一分一厘也不能少,这日子,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写满愁苦与认命的脸庞。

林锦棠听着,心中凛然。圣贤书中反复提及的“使民以时”、“轻徭薄赋”、“仁政爱民”,那些她曾在翰林院与同僚们探讨、引经据典的古训,在此刻活生生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她沉默了片刻,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换了个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那……老丈家中子弟,孙儿辈,可有机会开蒙读书,识得几个字?哪怕只是认得自己的姓名也好。”

“读书?”老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稀罕、极其荒谬的事,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近乎尖锐的嘲讽的微光,但那光芒一闪即逝,随即又化为更深、更沉的麻木与死寂,“那是大户人家少爷们的事,是城里老爷们操心的事,是能改换门庭的青云路。咱们庄户人家的娃,命里就是土坷垃,生下来就闻着泥土味,注定要在这地里刨食一辈子。能跟着族里或者村里哪个识得几个字的老人,胡乱认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将来长大了,能勉强看懂官府贴出来的告示,知道上面写的是催粮还是抓人,是加税还是征兵,那就已经是顶破天咯!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认命般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哪有余钱去请先生?束修、节礼,哪一样不是钱?就算族里有个把识字的老人,发善心愿意教,娃子白天也要下地帮忙,拾柴、放牛、割猪草,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坐在那里之乎者也?再说,”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林锦棠,看向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就算娃子聪明,咬牙念了几年书,不能考功名,换不来官身,飞不上枝头,又有何用?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地里,抡起这锄头把子。到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反倒成了废人一个。还不如早点习惯这锄头的分量,多挣一口实实在在的饭吃,更实在,更能活命。”

这番话,平淡,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悲愤的呐喊,甚至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却字字如惊雷,又如冰锥,接连炸响、刺入林锦棠的耳畔、心头,让她浑身发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一直心心念念要编纂《乡土蒙求》,日夜思索如何让内容更贴切农事、更符合各地风土,体例如何更灵活、更易于推广,如何完美地实践“因地制宜”、“引导而非替代”的构想,却从未像此刻般清晰地、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意识到,对于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被层层叠叠的赋税徭役和乡绅胥吏盘剥压得直不起腰来的农户而言,“受教育”本身,或许就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一种近乎无用的装饰,一个遥远而空洞的梦想。 书本编得再好,体例再巧妙,内容再实用,若根本无法抵达他们手中,若无法改变他们被牢牢锁在土地上任人宰割的命运,若不能给他们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现实的、看得见的希望与改变,那她所有的构想、所有的心血、所有的雄心,岂非都成了纸上谈兵、空中楼阁?皇帝的支持,陈大人的提点,御赐的典籍,同僚或明或暗的关注,在这赤裸裸的、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在毒辣阳光下绿得晃眼、却因缺水而渐显萎靡的田地,那看似蓬勃的生命力背后,她仿佛看到了无数条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地套在这些辛勤耕作、面朝黄土背朝天、却连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如水)和命运自主权都难以掌握的农人身上。赋税、徭役、乡绅、胥吏、乃至这僵化固化的阶层……这一张由权力、利益与陈规陋习交织而成的大网,才是横亘在她的理想与这冰冷现实之间,最坚实、最厚重、最冰冷的墙壁。

林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默默将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递到她手边。他显然也将老农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看着堂妹那失魂落魄、面色苍白如纸的样子,心中不忍,低声道:“锦棠,看开些。天底下,这样的乡下地方,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光有书,不行。没有釜底抽薪的改动,没有打破这层层枷锁的力气,再好的书,也落不了地,变不成饭,救不了急。”

林锦棠接过那冰凉的水囊,触手的寒意让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打开喝一口。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那位饱经风霜、仿佛与脚下土地融为一体的老农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放弃的认真,郑重地、一字一句地问道:“老丈,若……若朝廷,或者某些有心人,费心费力编一种书,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大道理,就专讲咱们庄稼人自己的事,比如怎么辨认不同的土性来选合适的种子,怎么看云彩、看风向识天气晴雨,怎么给稻子防病治虫,怎么沤肥才能更壮地力,还用咱们本地人能听懂的大白话写出来,配上简单清楚的图画,让娃娃们,甚至不识字的人,看着图也能明白个大概,您觉得……这样的书,有用吗?会有人愿意看吗?愿意学吗?”

老农闻言,拿着烟锅的手猛地一顿,僵在了半空。他抬起眼,更加仔细地、带着审视与探究地,上下打量了林锦棠一番,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年轻“士子”的来意、身份和话语背后的真心。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林锦棠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干裂得起了白皮的嘴唇动了动,语气比之前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或许是期待的颤音:“若……若真有这样的书,不说娃娃,就是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土埋到脖子了,也想……也想瞅瞅。至少……能让娃娃们,多知道点祖辈传下来的、或者别处好用的、吃饭的本事,少走点我们走过的弯路,少受点我们受过的憋屈,那……那自然是好的。”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那丝刚刚在浑浊眼中升起的微弱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熄灭,恢复了之前的淡然、认命与深深的无力感:“可是啊,后生,”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看透世事的悲凉,“谁来做这书?谁又能把这书,送到我们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天上掉馅饼,送来了,谁又有那闲工夫和闲钱去买、去学?认得几个字的人凤毛麟角,谁又来教?难啊,小哥,你这想法是好的,菩萨心肠。可做起来,难如上青天。这世道,这层层叠叠的规矩、门槛、贪欲,终究是……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亟待灌溉的、关乎生死存亡的田地,以及那群仍在与白净管家苦苦哀求、几乎要跪下的乡邻,背影佝偻得像一株被风雨摧残殆尽的老树。

“难如上青天……”林锦棠喃喃地重复着这五个字,只觉得每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心口,闷痛不已。她向老农深深道了谢,那谢意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她默默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踉跄地回到马车旁。

她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倚靠在槐树粗糙的树干上,浓密的树荫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望着这片孕育了无数生命、滋养了千年文明、却也见证了无数艰辛、血泪与沉沉不公的土地。老农那一句“不能考功名,又有何用”,像一根淬了冰、沾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她之前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文人式的、居高临下的悲悯。她清晰地意识到,她的《乡土蒙求》,绝不能仅仅是另一部精巧的、停留在纸面上的“书籍”,它必须与改变这严酷的、令人窒息的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必须成为试图撬动这沉重枷锁的一个支点,哪怕最初只能撬开一丝微小的缝隙,只能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改变。否则,一切终将是镜花水月,是士大夫书房里的清谈,于这苦难的世间,毫无益处。

马车再次吱吱呀呀地、艰难地启程,颠簸在仿佛永无尽头的乡间土路上。车厢内的林锦棠久久无言,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她缓缓地、几乎是仪式般地,翻开那本皮质封面已有些磨损的《观风日记》,笔尖在墨砚中蘸了又蘸,悬在微黄的纸页上空,仿佛有千斤重量,难以落下。窗外,田野的风依旧吹拂着开始打蔫的禾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和叹息。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落笔,墨迹深沉而凝重,仿佛倾注了她此刻全部的心力:

“五月二十,绕行乡间,至清水洼。垄亩青葱之下,民生何其艰也!遇老农于田埂,其言质朴,却如暮鼓晨钟,震耳发聩,直击肺腑。‘读书,大户事也;糊口,小民忧也。’‘不能考功名,又有何用?’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方知往昔所论‘教化’,多悬于空中,未接地气。仓廪未实,饥肠辘辘,何以安坐论礼乐?生计维艰,赋役如虎,何以有心向诗书?水渠之壅塞,非独在泥土,更在吏治之壅塞,人心之壅塞!赋役之苛,吏绅之弊,如重重铁索,困民于垄亩,扼其咽喉,夺其希望。《蒙求》之纂,若不能深察此间疾苦,不能思解民之倒悬,济民之困厄,破此重重铁幕,则纵有锦绣文章,精巧构思,华美辞藻,终是士大夫书斋之清玩,纸上之空谈,水中之捞月,于生民何益?于天下何补?前路茫茫,迷雾重重,始知任重道远,非一腔热血可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一务实济民之真路,寻一能破坚冰之利器,而非闭门造车之虚言,隔靴搔痒之旧策。”

她轻轻合上日记,仿佛完成了一次艰难而痛苦的自我剖白与蜕变。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不断向后掠去的、在烈日下沉默的田野、破败的村庄和那些如同蝼蚁般辛勤劳作者的身影,她的眼神,悄然褪去了一些不谙世事般的书生意气和朦胧理想,注入了几分沉静、坚毅,以及一种直面惨淡现实的勇气。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且必然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险阻,但她的目标,却在这一刻,被这乡野最真实的风、被老农最朴实的话淬炼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如同背负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她不仅要编一部书,更要思考,如何让这部书,真正成为击破这重重壁垒的一块石头,成为照亮这乡土沉沉暗夜的一盏微灯,哪怕光芒微弱,也要倔强地燃烧。而身旁始终沉稳驾着车的堂兄林虎,这位沉默寡言却洞察世事、武艺高强、血脉相连的守护者,将是她在探索这条艰难而真实、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最可依赖的臂助、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提醒她勿要迷失于理想云端、需脚踏实地的最重要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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