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立的靴底碾过乱葬岗的碎石,发出“咯吱”的脆响。怀里的阵盘余温渐散,山坳方向的爆炸声早已平息,只剩下风卷着纸钱的呜咽——那是张铁他们先前撒的“痒痒粉”包装纸,此刻倒像真的成了给亡魂的祭品。
“韩哥!这边!”张铁的声音从老槐树后钻出来,带着点哭腔。少年手里还攥着那半张兽皮地图,边角被捏得发皱,像是浸过汗水。
韩立刚绕到树后,就被一股浓烈的酒气呛得皱眉。王掌柜正蹲在个土坑边,手里拎着个豁口的酒坛,坛口的泥封刚撬开,酒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墨小子藏的这坛‘烧刀子’,埋了足有十年。”老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格外清晰,“他说过,等报了师仇就开封,没想到……”
韩立的视线落在土坑旁的石碑上,碑上刻着“无名修士之墓”,字迹被风雨磨得模糊——是墨居仁师父的坟。他忽然想起山坳里墨居仁那句“告诉王掌柜,桃树下的酒该开封了”,原来不是指药庐的桃树,是这里。
“人齐了?”王掌柜把地图从张铁手里抽过来,抖了抖上面的褶皱,“疤脸的人还没到,正好给你们说点事。”他用酒坛底在地上画了个圈,“墨小子当年暗算余子童,不是为了抢药,是为了这东西。”指尖点在圈中心,“《转魂录》真本。”
韩立的心猛地一跳。前几日在药庐看到的竹简全是残篇,他还以为真本早被销毁了。
“别瞪眼,那本子藏得比你们想象的深。”王掌柜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进胡子里,“余子童他爹当年屠了墨小子师门,抢的不光是掌天瓶,还有这本能让人元神不灭的邪书。墨小子惦记了三十年,就是想拿回来给师父报仇。”
张铁挠了挠头:“那跟黄枫谷的疤脸有啥关系?咱们为啥要给他地图?”
“因为疤脸是余子童他哥。”王掌柜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亲哥。当年余子童偷了他爹的《转魂录》,害他哥被逐出黄枫谷,这梁子结了快二十年。”他把地图往韩立手里一塞,“这上面画的不是掌天瓶,是余子童藏真本的地方——乱星海的沉船墓。墨小子算准了,疤脸为了找弟弟算账,肯定会跟咱们合作。”
韩立捏着地图的指尖泛白。他终于明白,墨居仁让他引黄枫谷的人来,根本不是临时起意。从在药庐埋下子母雷,到让张铁送地图,每一步都踩着“利益”两个字——用仇家的仇,换自己的生路。
“来了!”张铁突然低喊,指着西边的小路。几个黑影正往这边走,领头的左脸果然有道疤,腰间的令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疤脸走到三丈外停下,手按在刀柄上:“谁让你们找我?”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
韩立没说话,只是展开地图。兽皮上的金线在月光下亮起,疤脸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认得这纹路,是他爹当年给余子童刻的护身符图案,绝不会错。
“真本在乱星海?”疤脸的声音发紧,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墨大夫说,你弟弟把真本藏在沉船墓的主棺里。”韩立盯着他的眼睛,“他还说,余子童修炼的《转魂录》缺了最后三页,必须用活人精血补全,你最好快点找到他,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下一个被他吸干精血的,就是七玄门的弟子。”韩立故意顿了顿,看着疤脸的脸色一点点变冷,“墨大夫已经去沉船墓了,他说要亲手把真本烧了,免得再害人。”
这话半真半假。墨居仁在山坳启动爆炎石时,根本没提过乱星海,但韩立知道,要让疤脸相信,就得往他最痛的地方戳——余子童为了修炼邪术不择手段,这是疤脸最恨的地方。
疤脸果然咬了咬牙:“你们想怎样?”
“借你的船。”韩立直截了当,“我们要去乱星海找墨大夫,你要找你弟弟,正好顺路。”他从怀里摸出枚青铜齿轮,正是那枚刻着“余”字的,“这是你弟弟留在药庐的,你要是不信……”
“不必了。”疤脸接过齿轮,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神冷得像要杀人,“天亮在码头汇合。要是敢耍花样,我让你们全葬在乱星海。”说完转身就走,手下的人跟在后面,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张铁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娘,这人脸比乱葬岗的鬼还吓人。”
王掌柜却摇了摇头:“吓人的在后头。余子童那邪书练到第九重,能操控死尸,沉船墓里全是百年老尸,怕是不好对付。”他把剩下的酒倒进土坑,“墨小子啊墨小子,你这步棋走得太险了。”
韩立没接话,只是望着乱星海的方向。那里的夜空比别处暗,据说海底沉着千艘沉船,每艘船里都堆着死人的骨头。墨居仁真的在那里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让自己带着真本的线索,引着所有人往乱星海跳?
“韩哥,咱真要跟疤脸去乱星海?”张铁的声音带着怯意,“听说那地方的海怪能一口吞下整条船。”
韩立摸出墨居仁给的瓷瓶,里面的暖阳草膏还带着温度。他想起那人总爱骂他“毛躁”,却总在他练废了傀儡时,默默帮他修好关节;想起他嘴上说“老了”,却在面对老怪物时,把最险的位置留给自己。
“去。”韩立把瓷瓶揣进怀里,“墨大夫说过,修仙界没有退路,只有往前闯。”他看了眼王掌柜,“您老要不要一起?”
老头摆了摆手:“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海浪折腾。”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个给你,墨小子当年托我保管的,说等你能独当一面了再给。”
布包里是本线装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毒经补遗”四个瘦金体,是墨居仁的笔迹。韩立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张字条:“长春功的破绽在第七重,用暖阳草熬膏敷丹田,可压制反噬——别学我,把自己折腾成药罐子。”
指尖抚过字迹,韩立突然笑了。他想起在药庐时,墨居仁总说他“笨得像头驴”,却把压箱底的毒经都留给了他。这哪是算计,分明是把能活下去的本事,一点一点教给他。
“天亮出发。”韩立把小册子揣进怀里,声音比刚才稳了很多,“张铁,去看看咱们藏的干粮够不够;王掌柜,麻烦您帮我们打听下,沉船墓最近有没有修士去过。”
张铁应声跑开,王掌柜看着韩立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这小子,越来越像墨小子了。”
夜色渐淡时,韩立蹲在码头的礁石上,看着远处的海平面。疤脸的船已经停在岸边,黑沉沉的像头蛰伏的巨兽。他摸出那半张地图,用炭笔在沉船墓的位置画了个圈——旁边还得加上个小标记,是墨居仁教他的,代表“危险,需绕行”。
“在想什么?”疤脸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个水囊。
“在想,你弟弟为什么要偷《转魂录》。”韩立接过水囊,没喝,“他在黄枫谷过得不好吗?”
疤脸的脸色沉了沉:“他天生六指,被我爹当成怪物,从小就扔在后山喂狼。要不是我偷偷给口吃的,他早死了。”他望着乱星海的方向,“可他偏要争口气,偷了邪书去修炼,以为这样就能让人瞧得起……结果呢?成了个靠吸人精血活的怪物。”
韩立没说话。他突然觉得,墨居仁和余子童,其实有点像。都是被命运按在泥里的人,一个想靠报仇站直,一个想靠邪术抬头,最后都走得歪歪扭扭。
“开船了。”疤脸转身往船上走,“记住,到了沉船墓,各找各的,别挡我的路。”
韩立跟在后面,踏上船板的瞬间,突然回头望了眼七玄门的方向。药庐的方向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像极了墨居仁鬓角的白发。
他摸了摸怀里的《毒经补遗》,又拍了拍藏阵盘的口袋。风吹起他的衣袍,带着咸腥的海水味。
“墨大夫,”韩立在心里默念,“您说的往前闯,我记住了。”
船帆升起时,朝阳正好跃出海面,把海水染成金红色。韩立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陆地,突然觉得手里的地图沉甸甸的——那上面不仅画着沉船墓的位置,还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约定。
就像墨居仁在小册子最后写的:“等你从乱星海回来,我教你炼‘回春丹’,据说能让白头发变黑。”
虽然知道这话多半是骗他的,但韩立还是握紧了拳头。
他得活着回来。
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总爱骂他笨,却把生路全铺给他的人。
船劈开海浪,往乱星海深处驶去。阳光洒在甲板上,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把渐渐出鞘的剑。远处的海面上,几只海鸟盘旋着,仿佛在指引方向,又像是在见证,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