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和平和狗剩子一起赶着爬犁往任家油坊而去。
越是靠近任家油坊,心头那股莫名的压抑感就越沉,像揣了块冰。
王家那大院落静得出奇,连往常最咋呼的看家狗都没个动静,透着一股子邪性的死寂。
刚进村,尚和平没冒失往里闯,他让狗剩子勒住马,停在村口,自己步行进村,在王老抠家外围观察了一会儿,没见到人,就又绕着那土坯院墙慢慢溜达了一圈,猎人的眼珠子跟筛子似的过了一遍。
几处墙根的积雪上,留着新鲜的蹬踏滑蹭印子,绝不是鸡鸭鹅狗能弄出来的;转到一处背风的旮旯,他眼神一凝,弯腰捡起小半截踩灭的烟头,又看看旁边儿重重叠叠的脚印。
他琢磨了一会儿,又四周望了望,最后来到院门前,远远朝狗剩子挥了挥手,自己才去敲响院门。
等了好一阵儿,门栓才哗啦响动,王大富探出半个身子,脸煞白,眼珠子乱转,一见是他,活像捞着了救命稻草,一把就把他拽了进去,声音都带了颤音:“和尚兄弟!俺的亲娘哎,你可算来了!快,快进屋!”
“狗剩子和爬犁在后边呢。”要不是和尚开口提醒,狗剩子就被关门外了。
王大富忙出了院门,去帮狗剩子牵马,靠边停爬犁、抬爬犁。
院子里,王喜莲正端着碗在灶房门口,看着秀儿在那里玩雪。
正屋门敞开着,门帘子都挂着,冬日正午的太阳斜斜地照进堂屋的地上,这是趁中午最暖和的时候,晒太阳通风排湿。
六姑娘喜兰则坐在正屋门口的板凳上,身子缩成一团,手里无意识地死命绞着衣角,小脸惨白。
王二贵蹲在王喜兰身边,对这个最小的妹妹,他这个大两岁的哥哥能做的也只有陪伴。
见尚和平进来,说:“和尚来了?家里都好?”说着,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像告诉尚和平这里一切都好,但确实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王喜兰也起身和尚和平打招呼,热情度不高,明显是有心事的样子。
王喜兰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地瞟向院门,又飞快地扫过西屋那扇紧闭的、挂着把沉重铁锁的木门,像是怕那门里会跳出啥吃人的怪物。
尚和平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盯在了那扇锁死的门上。
就在这时,“咚”,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瓷碗底儿磕在木板上的响动从西屋里传出来,轻飘飘的,眨眼就没了。
王二贵和喜兰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喜兰更是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衣角绞得更紧了。
“和尚,你和剩子简单吃口晌午饭,爬犁就别卸了,直接给大青骡子喂点草料,热水已经烧过了,还温着,给它饮点温水,吃饱喝足了,我们这就往回走。”
“好!”和尚应着,“有啥要带的东西,我先装一下爬犁。”
狗剩子去灶房吃饭,尚和平和王大富、王二贵一起走进仓房。
“二位兄弟,”门一掩,尚和平立刻压低了嗓子,“跟我交个实底儿,我走之后,家里到底出啥事了?”
王二贵嘴唇哆嗦得像是秋风里的树叶,带着哭腔道:“和尚兄弟,俺……俺不敢瞒你,俺爹昨晚回来,输红了眼,不知道又找了哪个损篮子,借了放的印子钱!”
十赌九输,何况王老抠好赌成性,早就陷身其中,他这个年纪,不是不知道赌局的“局”,只是谁都无法叫醒装睡的人,执着于“赢”,让他忽视一切的“觉”。
“人家放下狠话了,三天!就三天!要是还不上钱,就要……就要拿俺五姐或者六妹去抵债啊!”王大富一边搬装满榛子的口袋,一边声音愤愤。
“五姐?西屋里头……”其实无需问,前天狗剩子就说过了,和尚想问的是西屋里关的五姐正常还是失常。
“啊……是俺五姐,喜芝……她……她昨儿个晌午又想不开,要撞墙,俺们好几个人才拦下……额头都青紫了一大块……”王二贵的眼泪快下来了,他是真心心疼自己的五姐。
能感觉到大姐王喜莲和大姐夫程九爷对和尚的倚重,也能体察到年纪轻轻的和尚超乎寻常的老成持重,王大富干脆也不隐瞒了,“五姐不愿意嫁给同村那五十多的任财主做添房,跑了几次被我爹给抓回来锁着,已经锁了七八年了。”
尚和平心头猛地一沉!这王老抠,真是鬼迷心窍,要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往死里逼啊!
他脑子里迅速整理关于西屋那姑娘的零星信息——王喜芝,二十五了,就因为早年死活不肯嫁给她爹安排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土财主做添房,被她爹锁在那小黑屋里,一锁就是七八年!
性子闷,倔得像头驴,模样……据王二贵以前喝多了念叨过,“随我那没福早去的娘,是这十里八乡拔尖的俊,就是命太苦。”
尚和平这身体虽是十七岁,可内里是个见过世面的二十七岁的魂儿,对这种有主见、宁折不弯的刚烈女子,打心眼里高看一眼,甚至隐隐有些敬佩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正琢磨着,院门外突然炸雷般响起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夹杂着嚣张的吆喝:“王老抠!你他娘的死了还是蹽杆子了?滚出来!三爷我来收账了!再当缩头乌龟,老子一把火把你这破窝棚点了!”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喜兰“嗷”一嗓子,吓得跑进屋里缩到门后,浑身抖得像筛糠。
王喜莲一把将吓了一跳的秀儿搂在怀里,紧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自个儿脸色也惨白如纸。
正吃饭的狗剩子也被唬了一跳,端着碗站在灶房门口,瞪着眼,张着嘴,嘴巴里的杂面饼子都忘了咀嚼。
仓房里,扛着榛子口袋的王二贵腿一软,差点把口袋摔在地上。
王大富是家里的长子,距离仓房又门口最近,一个箭步冲出门外。
尚和平紧跟着窜出门去,眼神瞬间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他朝王大富摆了一下手,示意他稳住神。
尚和平拉了拉敞着怀儿的羊皮袄,整了整里面那件半旧不新的棉袍子,脸上瞬间挂起一副又惊又怕、又强装镇定的神色,主动上前,“哗啦”一声拔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三个彪形大汉,个个横眉立目,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鼻梁带痣的汉子,腰里别着个硬邦邦的家伙事,鼓鼓囊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