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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宗毅的中军大帐回来,已是傍晚。北地的天黑得极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关城,寒风卷着雪沫,在土坯房的破窗缝隙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屋内,那点可怜的炭火根本无法驱散浸入骨髓的寒意,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被冻僵的底线。

沈逾明屏退了想要伺候他用饭的匠人,独自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就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再次摊开了那份核心图纸。杨老将军的初步认可,仅仅是拿到了入场券。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施工的细节、人手的调配、物料的供应、可能的技术难题,以及……那始终如芒在背的暗处杀机,都需要他反复推演,做到万无一失。

油灯的光晕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出一片专注的阴影。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脑海中已然构筑起整个施工的立体模型,计算着每一个构件的受力,推敲着每一处连接的细节。属于工程师的严谨与执着,在这一刻完全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与环境的艰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似乎更紧了些,夹杂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沈逾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非武林高手,没有听风辨位的本事。但前世在工地养成的警惕,以及穿越以来始终紧绷的神经,让他对危险有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那声音,太轻,太刻意,不像是风吹动杂物,更像是……有人以极轻的步伐,踏碎了檐角的薄冰!

他没有立刻动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眼角的余光,悄无声息地扫向那扇糊着破纸、不断灌入寒风的窗户。油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微微晃动。

来了。

果然,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嗤!嗤!嗤!”

三道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破空之声,穿透了脆弱的窗纸,呈品字形,精准无比地射向他刚才伏案的位置!箭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淬了剧毒!

沈逾明在听到那细微声响的刹那,已然做出了反应!他没有试图格挡或闪避那快如闪电的弩箭,而是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简陋木桌!

“哐当!”

木桌翻滚,笔墨纸砚连同那盏油灯轰然落地,火光瞬间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而那三支毒弩,则“咄咄咄”地深深钉入了木桌桌面和后面的土墙之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咔嚓”两声脆响,左右两扇窗户被人从外暴力撞开,两道如同融入了夜色般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入屋内!动作迅捷如豹,落地无声,手中造型奇特的弯刀划出凄冷的弧光,一左一右,直取因躲避弩箭而身形未稳的沈逾明的咽喉与心口!配合默契,角度刁钻,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杀手!而且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的职业杀手!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瞬间攫住了沈逾明的全身。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与风雪的冰冷气息!

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沈逾明的大脑却异常清明。他深知自己武功底子浅薄,硬拼只有死路一条!瞬间,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不退反进!

只见他就地一个狼狈的翻滚,并非向后躲避,而是迎着左侧那名杀手刀光相对薄弱的下盘撞去!同时,他顺手抄起了之前倚在墙角的、一柄用来测试“擎天闸”部件硬度的沉重铁钎!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在黑暗中炸响!

沈逾明用尽全身力气,以铁钎格挡开抹向咽喉的致命一刀!巨大的力道沿着铁钎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整条右臂瞬间麻木,铁钎几乎脱手!但他也借着这股撞击之力,险之又险地与左侧杀手擦身而过,避开了右侧那人刺向心口的一刀,只是肩头的棉袍被刀锋划开,冰冷的刀气激得皮肤泛起一阵粟粒。

“咦?”左侧杀手发出一声轻微的讶异,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官员,竟有如此敏捷的反应和决断。

一击不中,两名杀手没有丝毫停顿,如同附骨之疽,再次揉身扑上!刀光在黑暗中织成一片死亡之网,招招不离沈逾明的要害!他们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不仅身手高强,更懂得如何在狭小空间内进行高效的合击。

沈逾明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和远超常人的冷静勉强周旋,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钎舞得毫无章法,却每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挡住或偏斜开致命的攻击。他根本不与对方比拼力量和技巧,只是利用房间内有限的障碍物——翻倒的桌子、土炕的边缘——进行躲闪和格挡。

“嗤啦!”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又被划开一道深口。

“砰!”小腿被杀手顺势踢中,剧痛钻心,让他一个趔趄。

实力的差距太过悬殊。他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鲜血从手臂、后背、腿上的伤口不断渗出,寒冷和失血让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意识也渐渐模糊。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甘心!

他还没有将“擎天闸”立在这雄关之上!

还没有……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话!

就在一把弯刀再次如同毒蛇般递出,即将刺入他因力竭而空门大开的胸膛时——

“咻——!”

一道比之前弩箭更为尖锐、更为凌厉的破空声,仿佛撕裂了布帛,从房梁上方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射出!

那是一支造型更为奇特、通体黝黑的短小弩箭,速度之快,远超肉眼捕捉的极限!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传来。

那名正要对沈逾明施展致命一击的杀手,动作猛地一僵,高举的弯刀停滞在半空。他的喉咙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没有鲜血立刻喷涌,但他的眼神瞬间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另一名杀手大惊失色,攻势骤然一缓,猛地抬头望向房梁!

就是这生死一瞬的停滞!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真正的猎豹,从房梁之上无声无息地扑下!他手中没有耀眼的刀光,只有一柄不过尺长的、毫无反光的黑色短刃,直刺第二名杀手的背心要害!

那杀手反应极快,感受到背后恶风袭来,回身便是反手一刀,刀势狠辣,试图逼退来袭者!

然而,那黑影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身形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一扭,竟贴着刀锋滑了进去!手中黑色短刃如同毒蛇吐信,不去格挡那势大力沉的一刀,反而沿着弯刀的刀脊向上疾速滑去,直削对方握刀的手腕!

这一下变招,又快又诡,完全超出了寻常武学的范畴!

杀手手腕一凉,心中骇然,急忙撤刀后撤!但黑影如影随形,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精准无比地扣向了他的咽喉!

杀手被迫仰头,另一只手的弯刀下意识地横扫,试图逼开对方。

但他快,黑影更快!

扣向咽喉的手在中途诡异地一变,化爪为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肘关节处!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杀手闷哼一声,持刀的手臂瞬间软垂。而黑影那柄黑色的短刃,已然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递到了他的胸前。

“噗嗤——”

短刃精准地刺入了心脏。

杀手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抽搐了两下,便跟着他的同伴一样,瘫软在地,气息全无。

整个搏杀过程,从弩箭破窗到两名杀手毙命,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屋内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沈逾明粗重的喘息声在弥漫。

黑暗中,那道救了他性命的黑影,缓缓转过身来。油灯已被打翻熄灭,只有窗外微弱的雪光映照出一个模糊而精干的轮廓。

“先生,您没事吧?”是雷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后怕。他一直遵照沈逾明的命令,潜伏在暗处,如同最耐心的猎人。

沈逾明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抹去嘴角因内腑震荡而溢出的血丝,声音沙哑:“无妨……皮外伤。”

雷豹快步上前,摸索着点燃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重新照亮了这间充满杀戮痕迹的屋子。他看着沈逾明身上多处流血伤口和苍白的脸色,眉头紧锁:“先生,您伤得不轻!必须立刻处理!而且此地不宜久留,杀手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

沈逾明却摇了摇头,借着火光,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两具逐渐僵硬的尸体。“不能走。此刻若狼狈逃离,之前所有的努力,杨老将军那点刚建立的信任,都将荡然无存。我们必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

“没有可是。”沈逾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把尸体处理掉,所有血迹清理干净,打斗的痕迹尽数抹除。今夜之事,除了你我,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杨老将军那边。”

雷豹一怔,急道:“先生!这可是北狄‘幽影阁’杀手的铁证!正好可以借此……”

“借此什么?”沈逾明抬眼看他,目光在跳跃的火光下幽深如寒潭,“借此向杨老将军诉苦?还是借此请求加派护卫?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他们想让我死,我偏要活得更好,还要在这关城之上,立起让他们寝食难安的‘擎天闸’!唯有如此,才能让暗处的人更加忌惮,也才能……引出真正的大鱼!”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伤口的剧痛,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他们越是想让我消失,我越是要站得更高,站得更稳!明白吗?”

雷豹看着沈逾明那即使在重伤狼狈之下,依旧闪烁着不屈与智慧光芒的眼睛,心中震撼莫名。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沈逾明的意图——不仅要扛住刺杀,更要利用这次刺杀,反向施压,巩固地位,引蛇出洞!

“属下明白!”雷豹不再犹豫,重重点头,“我这就处理!”

这一夜,沈逾明院落附近的几条阴暗巷弄里,悄然多了几具“酗酒冻毙”或“失足摔死”的流民尸体。而第二天,当沈逾明依旧准时出现在西侧城墙的工地上,虽然脸色比平日苍白许多,动作也因为伤口而略显僵硬迟缓,但神情却一如既往的沉静、专注,甚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冷峻时,所有暗中投来的目光,都变得无比复杂。

尤其是当他忍着剧痛,亲自爬上脚手架,指挥吊装第一块重达千斤的“擎天闸”核心构件时,那沉稳的气度,精准的指令,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沈大人,您这脸色……还有这胳膊……”相熟的老工匠陈伯忍不住上前,担忧地低声询问。

沈逾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人听清:“无妨,昨夜心系工程,起身查看图纸时,不慎被火烛烫了一下,又跌了一跤,惊扰各位了。”

轻描淡写,将一场血腥刺杀,归咎于意外。

然而,他话语中的平静,与那明显失血过多的苍白脸色、以及动作间难以完全掩饰的痛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隐忍与坚韧,比任何愤怒的控诉或虚弱的抱怨,都更具冲击力。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那看似“意外”的解释,迅速在关城内悄然传开。军中崇尚勇武与硬气,沈逾明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做派,无形中戳中了许多底层兵卒的心。连一些原本对他抱有偏见的将领,在听闻此事后,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中军大帐内,杨宗毅听着亲卫的低声禀报,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虎目微眯,良久,才沉声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调一队老夫的亲卫过去,名义上归他调遣,护卫工地安全。再有不长眼的敢伸手,不必请示,给老子直接剁了!”

“是!”

当杨老将军那队杀气腾腾的亲卫抵达西侧城墙工地,并明确表示听从沈逾明指挥时,整个工地的氛围为之一变。那些原本还存在的、若有若无的怠工与刁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明白,这位年轻的沈少监,不仅得到了杨老将军事实上的认可,更用某种他们不知道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硬气”和价值。

沈逾明站在初具雏形的“擎天闸”基座上,感受着身后那队亲卫带来的无形威慑,以及周围工匠、兵卒眼中明显增加的敬畏与信服,心中一片冰冷清明。

第一场暗战,他扛下来了,并且成功地将其转化为了自身的势。

但,这远远不够。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旷野,目光锐利如刀。

这镇北关,注定要用血与火,来淬炼他的匠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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