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午后，阳光被高耸的黑曜石墙垛切割成锐利的光束，斜斜地插进弥漫着尘土、汗水和淡淡血腥味的空气中。
艾尔·夜刃站在场地中央，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气场冷冽而专注。
他正在演示一套自己琢磨了半月有余的新创血晶剑法。
这套剑法要求施术者将自身血液凝成无数细密而尖锐的冰棱，并非简单投射，而是将其附着于剑势之上，在挥剑斩击的瞬间，凭借巧劲与意念使其轰然爆裂，化作一场无孔不入、避无可避的致命风暴。
“看清楚了！”艾尔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清冷而具有穿透力，确保高台上那道银发身影能够听清。
瑟尔特·夜影今日难得亲自巡视训练场，正倚在最高的黑曜石观礼台栏杆旁，琥珀色的瞳孔淡漠地俯视着下方，看不出情绪。
“血晶并非死物，它是你们意志与力量的延伸，是活的！”艾尔手腕翻转，手中由自身血液凝结而成的暗红色长剑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剑锋过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白霜轨迹。“关键在于操控的精度和爆发时机，手腕的角度必须……”
话语在此刻戛然而止。
或许是因为太过专注于高台上的视线，或许是想将动作做得更完美以展现成果，又或许仅仅是今日过分耀眼的阳光晃了一下神——在他完成一个复杂的旋身斩击动作时，左脚后跟极其不幸地、精准地绊在了自己那件为显庄重而特意披上的暗色披风下摆上。
这个失误对于身经百战、被誉为“黎明之剑”的艾尔而言，荒谬、低级到可笑，简直如同刚刚握剑的幼童。
他身体猛地一滞，平衡感瞬间崩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大步。
然而，比失去平衡更糟糕的是——他手中那柄高度凝聚的血晶长剑，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和心神震荡，彻底失去了控制！
原本应该随着剑势优雅飞射、爆裂的密集血冰棱，此刻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在他身前不足半尺的地方轰然炸开！
噗啦——！
一声沉闷的、如同冰雹砸落的脆响。
艾尔整个人被自己制造出的血晶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
细碎而冰冷的暗红色晶体挂满了他黑色的发丝，粘在他不住颤抖的睫毛上，甚至顽劣地钻进了他的领口，摩擦着敏感的颈部皮肤。最大的一块血晶，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他的鼻尖上，圆溜溜、湿漉漉、暗沉沉的一块，将他原本冷峻的气质破坏得一干二净，像个小丑一样。
训练场上，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
所有的新兵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脸颊憋得通红，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剧烈地颤抖，像是集体突发某种怪异的疟疾。就连一向以严厉冷酷着称的教官马库斯，也猛地转过了身，宽阔的后背对着艾尔，只是那肩膀同样在可疑地、一下下地抽搐着。
艾尔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最恶毒的石化咒语击中。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潮，留下冰凉的耻辱感，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刷着他每一根神经。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高台——瑟尔特肯定目睹了全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份愚蠢。
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三百年来浴血搏杀、严苛训练所积累的一切威严、一切声望，都在这一刻，毁于一个如此可笑、如此低级的失误。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剥去“黎明之剑”的称号，发配到城堡最底层去清洗永远也洗不完的马桶，或者更糟——被剥光衣物，用铁链锁在城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脖子上挂着“蠢货”的牌子，向每一个进出城堡的人展示此刻的愚蠢瞬间。
极度的羞耻和绝望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瞬自我了断的念头。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高台上，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
那不是惯常的、带着嘲讽或残忍意味的冷笑，也不是满意时那种低沉而危险的嗤笑。
那一声笑，极其短促，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真实的气音，像是冰雪初融时，第一滴挣脱严寒束缚的水珠坠落在冰面上，清脆、干净，甚至有那么一点…不可思议的轻盈。
艾尔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抬起了头。
瑟尔特·夜影依旧倚在栏杆边，午后的阳光格外偏爱他，将他银白色的长发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铂金般的光泽，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
此刻，那张总是冰封着、雕刻着无尽威严与冷漠的脸上，唇角竟然微微扬起了一个清晰的、真实的弧度。
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深潭，漾开了真切的笑意。
那笑意如此明显，甚至让他那双看惯生死、深邃得令人恐惧的眼尾，都泛起了几道极浅极浅的细纹——这是八百年漫长岁月都罕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因一个笑容而悄然浮现。
阳光恰好穿过彩绘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欢快地飞舞，仿佛也被那罕见笑声惊动的精灵。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训练场的喧嚣、新兵的憋笑、自身的耻辱……一切都被无限拉远、模糊、虚化。艾尔的整个世界，都被那个阳光下带着真实笑意的身影所占据，无比清晰，灼眼得让他心脏骤停。
他看呆了。
他见过瑟尔特无数种笑。嘲讽的、残忍的、愉悦的、危险的、满意的、不满的……却从未见过这样……轻松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与面具的、毫无阴霾与算计的笑。那甚至像是一个普通人类被逗乐时最直接的反应。
原来这个人……也会这样笑。
原来这个人笑起来……竟是这样的……
美。
一种惊心动魄的、几乎带着毁灭性的美感。
“教、教官？”一个细小的、带着颤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是离他最近的少年米洛，“您……您流鼻血了……”
艾尔猛地回神，下意识抬手一抹——指尖一片触目惊心的湿粘滚烫！不是血晶那种暗沉的红色，而是新鲜的、炽热的、正源源不断从鼻腔里涌出的鲜血！
高台上的瑟尔特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甚至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调侃：“看来我的黎明之剑，终于领悟了自产自销的精髓？嗯？”
这句调侃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在死寂的训练场里引发了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哄笑声。
艾尔顿时手忙脚乱，想要止血，却越是慌乱越是糟糕——鲜血被他胡乱抹开，混合着脸上尚未融化干净的暗红色血晶，整张脸变得花花绿绿，活像是刚从某个混乱的屠宰场里挣扎着爬出来。
瑟尔特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随意的动作让他那头流淌着铂金光泽的银发晃动，越发晃得艾尔眼花缭乱，心慌意乱。领主对下方的马库斯随意做了个手势。
老教官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柔软的丝帕，恭敬地递上。
瑟尔特接过，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手腕轻轻一扬，那方丝帕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精准地、轻飘飘地落到了艾尔面前。
“擦干净。”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未散尽的笑意，语调慵懒，“好歹是夜影家的门面，别吓坏了这些小朋友。”
艾尔几乎是机械地接住了那方还残留着瑟尔特指尖冷冽气息的丝帕，指尖触及那柔软料子的瞬间，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的情绪。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声音大得仿佛要撞碎肋骨，血液奔涌的轰鸣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瑟尔特又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片刻，才终于直起身，仿佛看够了这场闹剧，转身预备离开。
但那抹罕见的、真实的笑意似乎并未立刻随他离去，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中，如同冬日里一抹奢侈的、温暖的余晖，灼烫着艾尔的皮肤和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