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当方修远终于将那台持续了十四个小时、与死神反复拉锯的主动脉夹层破裂急诊手术的最后一针缝合完毕，病人的生命体征在体外循环机的辅助下暂时趋于稳定时，窗外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无影灯的光芒熄灭，手术室里只剩下生命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以及医护人员疲惫却带着成就感的低语。
方修远摘下被汗水浸湿的手术帽和口罩，露出那张即使布满疲惫也依旧轮廓分明的脸庞。高强度、高精度的连续操作，对体力和精神都是极限的透支。他没有参与术后的喧闹，只是对助手和护士们点了点头，便沉默地走向医生休息室。
在休息室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他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然而，深度睡眠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不到四个小时，生物钟便将他唤醒，仿佛体内有一根永不松懈的发条。窗外，城市正在苏醒，而他已经用冷水洗去了脸上的倦意，坐在电脑前，开始查阅昨夜手术病人的最新监护数据，并浏览起几篇最新的国际心血管外科期刊文献。对他而言，休息不过是战斗间隙的短暂喘息。
上午的例行查房、科室交接班会议、处理几个重症病人的突发状况……时间在高效而紧凑的节奏中流逝。当他终于能在办公室坐下，喝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时，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他略显意外——姑父杨林。
杨林，不仅是他的姑父，更是这座重要城市的市委书记，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他很少直接打电话给自己，尤其是这种非正式的、私人之间的联系。
方修远接通电话，语气恭敬而平稳：“姑父。”
“修远啊，没打扰你工作吧？”电话那头传来杨林温和而亲切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关怀，但方修远敏锐地捕捉到那温和之下，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其事。
“刚忙完一阵。姑父您请讲。”
“今天中午要是没什么特别安排，来家里吃个便饭吧？你姑姑念叨你好久了，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杨林的邀请听起来很随意，像是寻常的家庭聚会。
方修远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应承下来：“好的，姑父。我中午准时过去。”
挂断电话，方修远的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神深邃。杨林的身份和忙碌程度，决定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一次临时的、私下的家庭邀约，绝不仅仅是吃顿饭、话家常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中午十二点整，方修远的黑色SUV驶入了位于城市核心区域、环境清幽、安保等级极高的市委家属院。绿树掩映中，几栋外观朴素却不失庄重的小楼错落有致。他停好车，按响了其中一栋小院的门铃。
开门的是姑姑方荣荣。见到他，姑姑脸上立刻绽放出由衷的喜悦，连忙拉着他进门，上下打量着，眼里满是心疼：“快进来，快进来！看看你这孩子，眼圈都是青的，是不是又熬夜做手术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工作是忙不完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总这么拼命怎么行！”她絮絮叨叨的关怀，带着家人独有的温暖。
“姑姑，我没事，习惯了。”方修远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带来的时令水果递给一旁微笑着的保姆。
杨林正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阅读当天的内参报纸。见到方修远，他放下报纸和眼镜，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招了招手：“修远来了，快过来坐。路上堵不堵？”
“还好，姑父。”方修远走过去，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午餐安排在雅致的小餐厅。饭菜都是家常口味，但食材新鲜，烹饪精致，显然是用了心的。席间，杨林和方荣荣并没有谈论任何严肃的话题，只是关切地询问方修远医院的工作情况，叮嘱他注意休息，聊了些生活琐事和家族里其他亲戚的近况，气氛轻松融洽，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氛围。然而，方修远始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警觉，他注意到姑父杨林虽然谈笑风生，但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果然，午餐结束后，杨林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对方修远说道：“修远，让他们收拾吧。你陪我到书房坐坐，我刚得了点好茶叶，一起尝尝？”
“好的，姑父。”方修远心领神会。
书房是典型的中式风格，红木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香。杨林示意方修远在茶海旁的紫檀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熟练地开始烫杯、醒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很快，一壶汤色红浓明亮的普洱便泡好了，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杨林将一盏晶莹剔透的白瓷茶杯推到方修远面前，自己则端起一杯，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落在方修远身上，带着欣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修远，”杨林啜饮了一小口茶，开门见山，语气却依旧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节奏，“今天叫你来，一是确实好久没见，你姑姑想你，我也惦记着你。这二来嘛，最近市里有些情况，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的视角……可能比较独特。”
方修远端起茶杯，指腹感受着白瓷温热的质感，神色平静无波：“姑父您说。”
“嗯。”杨林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扶手，“最近咱们市的经济运行总体平稳，尤其是高科技产业这一块，发展势头很不错，几家龙头企业都很有活力。健康的竞争，本来是好事，能促进技术创新和市场繁荣。就像方氏和刘氏，它们之间的你追我赶，一直以来都是推动行业进步的重要力量。”
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虽未加重，但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了些许，如同鹰隼：“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有些担忧。比如，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城东那个‘灵境’项目的竞标。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的商业竞争结果，但据我了解到的一些侧面反映，其中可能有些不那么‘正常’的因素。有人怀疑，是否存在不正当的竞争手段，甚至……涉及到了商业机密泄露、内部人员不当利益输送等严重问题。这已经不仅仅是企业之间的得失问题了，它关系到整个市场的公平秩序，关系到我们努力营造的法治化、国际化营商环境的大局。”
方修远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不起丝毫波澜。他小口品着茶，没有插话，等待着姑父更深入的阐述。
“修远，我知道你的志向和精力主要都在医学事业上，对公司经营那些事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排斥。”杨林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但你毕竟是方家的长子，对方氏内部的情况，总归比外人要多了解一些。你父亲年纪大了，这次竞标失败对他打击不小，身体也每况愈下。我担心啊……在这种时候，有些人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兴风作浪，从中牟取私利。你姑姑为了这些事，没少操心，也跟我提过几次她的忧虑。”
方修远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杨林对视，直接切入核心：“姑父，您的意思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杨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只限于两人之间的慎重：“我这边得到一些信息，可能不是很确切，但指向性值得警惕。似乎……有人并不满足于正常的商业竞争，而是想方设法地要激化，甚至是人为制造方氏和刘氏之间的矛盾，企图利用这种矛盾，来掩盖或者达成某些更深层次、更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背后牵扯到的，可能不仅仅是商业利益，还有更复杂的势力纠缠。我希望你……能多关注一下这方面的动向。毕竟，你所处的‘位置’，你所具备的某些‘能力’和‘视角’，和我们常规的渠道不太一样，或许能发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修远已经完全明白了姑父的弦外之音。杨林作为主政一方的市委书记，拥有庞大而灵敏的信息网络，他显然是察觉到了方氏集团内部，以及方氏与刘氏竞争之中，一些超出了正常商业范畴的异常动向，甚至可能凭借其政治敏锐性，隐约猜测到了方修远那重绝密身份所能接触和调动的特殊资源。他这是在以一种极其含蓄、甚至可以说是点到即止的方式，向方修远发出警示，并希望他能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和情报能力，帮助理清这团迷雾，防止事态失控，影响到本市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大局。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旁边小电炉上茶水煮沸发出的轻微“咕嘟”声。
方修远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近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方氏在“灵境”项目上蹊跷的、宛如底牌被窥的失败；父亲方国良因此急火攻心、旧疾复发；继母林美芝和异母弟弟方宇川看似关切实则步步紧逼的言行；刘海涛对方氏、对他本人展开的带有敌意的调查；以及，来自特战队情报渠道显示的、关于某些势力利用高科技企业进行非法洗钱活动的线索……
这些看似孤立、散布在不同层面的点，在姑父杨林这番充满政治智慧和预警意味的暗示下，仿佛被一条若隐若现的、黑暗的丝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可能更加庞大和危险的阴谋。
他缓缓放下茶杯，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看向杨林，清晰而平稳地说道：“姑父，您的话，我明白了。我会留意的。”
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承诺或保证，但这句话本身，以及他眼神中透出的那种了然和沉稳，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态度和将要采取的行动。
杨林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深知这个侄子的性格和能力，做事极有分寸，谋定而后动，一旦他答应“留意”，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和掌控范围。有他在暗中关注，很多潜在的危机或许就能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好，好，你心里有数就行。”杨林身体靠回椅背，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来，再尝尝这茶，第二泡的味道更醇厚。这可是老朋友特意从云南古茶山带回来的，市面上可不多见。”
这次的书房谈话，时间并不长，内容也极其含蓄隐晦，但其意义却非同小可。它像一个无声的催化剂，正式将方修远从一种相对超然、被动应对的状态，推向了更主动、更深入地介入家族企业与商场纷争的前台。姑父杨林的这次邀约，与其说是一个请求，不如说是一个信号，提醒他，有些责任，源于血脉和身份，无法永远回避。那些他曾经试图远离的暗流与旋涡，此刻，正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向他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