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雨缝里的光斑
雨是半夜缠上青瓦镇的。不是那种爽利的倾盆,是黏在瓦檐上的网,密得能滤掉月光,只漏下些碎银似的雨星,打在巢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外面筛沙子。老麻醒着,左眼盯着巢里的雏鸟——它们挤成一团,绒毛被水汽浸得发暗,像块受潮的黄棉絮;右眼瞟着檐角的裂缝,那里有片去年的蛛网,此刻正挂着串雨珠,风一吹,晃得像串水晶帘子。
“得补补巢了。”它低低地咕哝,用喙把旁边的棉絮往裂缝里塞。这巢的西南角总漏雨,是去年冬天被冻裂的,原想着开春修,没想到雨季来得这么早。最瘦小的那只雏鸟突然打了个哆嗦,往兄弟姐妹堆里钻,露出的小爪子泛着冷白。老麻把它扒拉到自己腹下,绒毛贴着绒毛,像两块相贴的暖玉,那点凉意才慢慢散了。
雨下到卯时,突然变了性子。风卷着雨丝斜着砸下来,打在瓦片上“噼啪”响,像有人在上面放鞭炮。老麻的巢开始渗水,先是角落湿了一小块,接着蔓延开来,在枯草间画出深色的地图。雏鸟们被惊醒了,“唧唧”地叫,声音里带着慌,像群迷路的羊。
“别怕。”老麻用翅膀护住它们,左翼的断羽在风里抖得厉害,每根羽枝都在渗水,凉得像冰。它突然想起伴侣在时,遇到这样的雨,总会用身体堵住裂缝,羽毛湿透了也不挪窝,就那么僵着,像块护崽的石头。那会儿它总笑话她傻,现在才知道,有些傻气,是当爹娘的本分。
灰眉的声音突然从雨幕里钻出来:“老麻!你看那边!”老麻探出头,只见杂货铺的屋檐下,灰眉正叼着团麻线,拼命往这边飞。雨太大,她的翅膀拍得费劲,像只被淋湿的蝴蝶,每扇动一下,都有水滴往下掉,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你疯了?这时候出来干啥!”老麻骂道,心里却一热。灰眉把麻线扔到巢边,喘着气说:“我瞅着你巢漏雨……这线是从老板娘的针线笸箩里叼的,结实。”她的羽毛全贴在身上,显得瘦了一圈,眼尾那撮灰蓝的毛耷拉着,像朵打蔫的花。
老麻没再废话,叼起麻线就往裂缝里塞。麻线遇水膨胀,果然堵住了大半。灰眉也钻进来帮忙,用喙把枯草往线缝里塞,动作麻利得像个补鞋匠。两只麻雀的翅膀时不时碰到一起,沾着雨水,凉丝丝的,却透着股劲,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
雨稍歇时,天已放亮。巷子里积了水,倒映着青瓦的影子,像块碎了的镜子。老麻探头看了看,发现铁蛋蹲在对面墙根的草堆里,正舔着爪子上的泥,见老麻看它,咧了咧嘴,露出尖尖的牙,像在嘲笑。老麻没理它,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吃的——雏鸟们饿了一整夜,嗓子眼儿都叫哑了。
“我去粮站看看。”灰眉抖了抖翅膀上的水,“昨天见王掌柜把发霉的谷糠倒在后院了,说不定还能捡点好的。”老麻点点头:“我去包子铺,雨天掌柜的懒,扔的馊面多。”它叮嘱雏鸟们老实待着,然后和灰眉一起飞进雨雾里。
翅膀沾了水,飞起来格外沉,像拖着块湿棉絮。老麻的左翼尤其费劲,断羽处总往下掉水,凉得钻心。它飞过当铺的招牌时,突然看见铁蛋跟了上来,爪子踩着积水,像艘滑行的小船,眼睛盯着它,亮得像两盏绿灯笼。
“想找茬?”老麻心里骂了句,突然往低空飞,翅膀擦着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铁蛋脸上。铁蛋愣了一下,爪子打滑,在石板上摔了个趔趄,像块没放稳的墨锭。老麻趁机拔高,往包子铺飞,翅膀扇得更快了,心里却有点发虚——这猫今天不对劲,眼神里的狠劲比往常更足,像揣了把刀。
包子铺的后门果然堆着馊面,混着白菜叶,散着酸香。老麻正叼起块带油星的面疙瘩,突然听见头顶有“呼”的风声——是铁蛋!它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正从墙头往下扑,爪子张开,像把张开的铁钳。
老麻猛地侧身,铁蛋的爪子擦着它的尾羽过去,带掉了几根灰羽,像撒了把灰。它扑棱棱飞到旁边的晾衣绳上,铁蛋落在地上,爪子扒着砖缝,“喵呜”叫着,声音里带着恼,像被抢了骨头的狗。老麻站在绳上,喘着气,突然发现晾衣绳上挂着件蓝布衫,是铺子里的伙计穿的,袖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棉絮。
“有了。”它心里一动,叼起蓝布衫的下摆,使劲扯。线断了,掉下来一小块布,带着皂角的香味。老麻叼着布就往回飞,铁蛋还在后面追,爪子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响,像串急促的鼓点。
快到巢时,老麻突然往巷口拐——那里有口井,井台边堆着些烂木头。它把布块往木头上一放,自己则飞到旁边的柳树上,对着铁蛋叫,声音里带着挑衅,像在说“来抓我啊”。铁蛋果然上当,扑向木头,爪子刚碰到布块,突然“喵呜”一声惨叫——那布块下面,藏着根生锈的铁钉,尖朝上,正好扎进了它的爪子。
“活该。”老麻心里解气,叼起布块往巢飞。回到巢里,雏鸟们正围着灰眉要吃的,灰眉叼着几只湿漉漉的虫子,正挨个喂。“你去哪了?”灰眉抬头问,眼里带着急。老麻把布块塞进巢的裂缝,又把面疙瘩分给雏鸟,才喘着气说:“给铁蛋留了点‘礼物’。”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檐角的水珠上,折射出彩虹,像条挂在天上的彩带。老麻蹲在巢边,看着雏鸟们吞咽面疙瘩,绒毛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泛着金。最瘦小的那只吃完,突然抖了抖翅膀,飞出了巢,虽然飞得歪歪扭扭,像片被风吹的叶子,却稳稳地落在了旁边的瓦上,对着老麻叫,声音里带着得意,像在说“我会飞了”。
老麻看着它,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不那么疼了。它想起灰眉刚才说的话:“麻雀的翅膀,就是在雨里摔打出来的。”以前总觉得是句空话,现在看着那只颤巍巍站在瓦上的雏鸟,突然明白,所谓成长,就是在风雨里跌跌撞撞,从怕淋湿,到敢淋雨,再到能在雨缝里,啄出片属于自己的光斑。
灰眉飞过来,落在老麻身边,喙里叼着朵被雨打落的蔷薇,粉嘟嘟的,还沾着水珠。“给。”她把花放在巢边,“看你家小的飞了,该庆祝庆祝。”老麻没动,只是看着那朵花,突然觉得这青瓦镇的雨天,也不是那么难熬。屋檐下的积水里,映着两只麻雀的影子,挨得很近,像幅被雨水泡软的画,带着点湿乎乎的暖。
午后,雏鸟们开始跟着学飞。一只,两只,最后连最瘦小的那只也飞了出来,在瓦檐间扑腾,像群灰色的小风筝。老麻和灰眉站在最高的瓦上看着,阳光照在它们的羽毛上,泛着亮,像撒了层金粉。铁蛋没再来捣乱,听说被张屠户用布包着爪子,关进了柴房,正“呜呜”地哭呢。
老麻看着雏鸟们飞进飞出,突然觉得这漏雨的巢也挺好。裂缝里塞着蓝布块,像块补丁;旁边堆着灰眉叼来的麻线,像团乱麻;还有那朵蔷薇,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害羞的姑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凑在一起,倒像个家了,有烟火气,有暖,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像雨停后,从云缝里漏下来的那点光,虽然小,却足够照亮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