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冰裂里的生机
芦苇荡的冰层开始发脆时,阳光也变得吝啬起来。不是青瓦镇那种带着暖意的淡金,是贴在冰面上的冷白,照得人眼睛发疼。老麻蹲在灌木的最高枝上,左翼的断羽结着层薄冰,像裹了层玻璃,每动一下都“咯吱”响,像根快折的柴。
它盯着冰面的裂痕看。那些缝细得像发丝,在阳光下闪着亮,蜿蜒着往远处去,像条冻僵的蛇。昨天有只野鸭没看清,踩在裂得最宽的地方,一只脚陷了进去,扑腾了半天才爬上来,腿上的毛结了冰,像穿了条冰裤。老麻把这事刻在了灌木的皮上,用喙啄出三道深痕,像个醒目的警示。
最壮实的雏鸟总爱往冰上飞。它觉得冰面光滑,起降比芦苇丛稳,好几次都带着其他雏鸟在上面打滑,翅膀拍得“啪啪”响,像群疯玩的孩子。老麻飞下去,用翅膀狠狠抽了它一下,力道大得让它在冰上打了个滚,左翼的羽毛沾了冰,硬得像块铁。
“唧!”雏鸟委屈地叫,眼里的水刚冒出来就冻成了霜。老麻没理它,只是用喙指着冰裂,一字一句地叫:“这冰看着结实,底下是空的。”它的声音粗得像被冰碴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冷,雏鸟们吓得缩起脖子,连最调皮的那只也耷拉着脑袋,像被冻蔫的草。
灰眉却觉得老麻太紧张。“年轻鸟都这样,摔两次就知道怕了。”她叼着根冻硬的马齿苋,慢悠悠地说,“我小时候还敢在冰窟窿边喝水呢。”老麻没接话,只是看着冰面上雏鸟们留下的爪印,被风吹得渐渐模糊,像些会消失的警告。
芦苇荡的冬天,食物比青瓦镇还金贵。马齿苋冻成了硬块,像块绿色的石头;苇籽被雪埋了,得用喙刨半天才能找到几粒;最可靠的是渔民留下的残渣,混着鱼鳞和面渣,在冰窟隆边冻成了块,得用喙一点点凿,像在开采矿石。
老麻每天都带着雏鸟们去冰窟隆边“采矿”。它教它们辨认哪种冰面薄,哪种残渣里有面渣,哪种鱼鳞片大——大鳞片的鱼通常是被扔掉的死鱼,肉多。最瘦小的那只学得最认真,总能在别人忽略的冰缝里找到惊喜,有时是半块馒头,有时是粒饱满的玉米,像个天生的寻宝者。
“这小子,随你。”灰眉看着它把找到的玉米分给同伴,眼里的光像晒化的冰。老麻没说话,只是把自己凿到的面渣推给它——这小家伙的绒毛还是比别的鸟薄,得多吃点才抗冻。左翼的断羽在寒风里抖,却没那么疼了,像块习惯了冷的疤。
一场暴雪过后,芦苇荡的冰面裂开了道大缝。不是细痕,是能吞下只野鸭的宽,黑黢黢的,冒着白气,像张喘气的嘴。老麻带着雏鸟们往裂缝边飞,不是去冒险,是去看那些被冻住的鱼——裂缝刚开时,有些鱼来不及游回深水区,就被冻在了冰层里,像幅透明的画。
最瘦小的雏鸟突然叫了声,用翅膀指着裂缝深处。老麻飞过去一看,只见只小鲫鱼被冻在冰里,尾巴还保持着摆动的姿势,像在跳支凝固的舞。它用喙啄了啄冰面,硬得像块铁。“得等冰化点。”它低低地叫,开始在裂缝边守着,像个等待时机的猎人。
灰眉带着她的雏鸟也来了。“我去叫白眉的族群。”她突然说,翅膀拍得急,“这么多鱼,咱们吃不完。”老麻愣了一下——白眉他们不是往南飞了吗?灰眉看出了它的疑惑,笑着叫:“它们又回来了,那边的湖被冻住了,还没这芦苇荡暖和。”
白眉的族群果然在黄昏时赶到了。几十只麻雀,黑压压的一片,落在裂缝边的冰上,像块移动的灰布。白眉蹲在老麻身边,眉骨的白毛结着霜,像撒了层盐。“好久不见。”它低低地叫,声音里带着点生分,又有点亲近。
老麻没说话,只是用喙指着冰里的鱼,像在说“一起动手”。白眉点点头,突然振翅起飞,对着自己的族群叫了声,像声令下。所有的麻雀都动了起来,用喙啄,用翅膀拍,用爪子刨,冰屑飞溅,像场白色的雨。老麻和灰眉的族群也加入了,翅膀碰着翅膀,像群协作的工匠。
最壮实的雏鸟和白眉最胖的雏鸟分到了一组。它们合力啄开一块冰,露出里面的鲫鱼,虽然冻硬了,却很新鲜。两只小家伙没争抢,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像对认识多年的朋友。老麻看着它们,突然觉得——有些界限,是该在食物面前软化的。
冰里的鱼最终被分完了。麻雀们吃得饱饱的,蹲在裂缝边晒太阳,羽毛被晒得暖烘烘的,像层融化的金。白眉叼来块冻硬的马齿苋,放在老麻面前:“开春咱们一起往北飞?”老麻点点头,左翼的断羽在阳光下泛着白,像块接受了邀约的令牌。
夜里的芦苇荡不再那么静。白眉的族群就住在不远处的灌木坡上,夜里能听见它们“唧唧”的梦话,像群热闹的邻居。雏鸟们也不那么怕了,偶尔还会飞到白眉的地盘上,跟那里的雏鸟挤在一起睡觉,暖和得像团滚圆的绒。
老麻蹲在巢边,看着远处的冰裂缝,月光照在上面,泛着银,像条闪光的河。灰眉飞过来,落在它身边,喙里叼着朵冻住的芦花,白得像雪。“你说,这冰什么时候能化?”她轻轻地叫,声音里带着点盼。老麻没接话,只是想起青瓦镇的春天,屋檐下的冰棱会滴水,滴在石板上,敲出“嗒嗒”的响,像首催醒的歌。
接下来的日子,老麻开始教雏鸟们辨认“春信”。不是看日历,是看那些细微的变化:冰缝里的水开始流动,带着点活气;背风的坡上冒出点绿,是马齿苋的芽;远处的水鸟叫得勤了,声音里带着急,像在赶路。这些都是春天要来了的信号,像些藏在冰里的生机。
最瘦小的雏鸟学得最认真。它总在背风坡上待着,用喙啄开薄雪,寻找绿色的芽,每次找到都会兴奋地叫,声音亮得像颗解冻的露。老麻看着它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小家伙,比它当年更懂得等,也更懂得找,像颗埋在雪下的种子,默默积蓄着破土的劲。
冰面开始融化时,芦苇荡的空气里飘起了水腥气。不是腐臭的腥,是带着活物的鲜,从冰缝里钻出来,沿着苇杆往上爬,在老麻的巢里打了个滚,沾在雏鸟们的绒毛上,像层潮湿的暖。老麻知道,该准备往北飞了——青瓦镇的屋檐下,肯定已经有燕子回来了,它们的巢该修了,瓦缝里的麦粒也该发芽了。
白眉的族群提前一天动身了。它们要飞过那条大河,据说那里的冰刚化,水流急,得趁白天飞。“我们在青瓦镇的老地方等你们。”白眉临走时叫,声音里带着点不舍。老麻点点头,用喙碰了碰它的翅膀,那上面还带着冰碴,凉得像块玉。
灰眉开始收拾行装。不是真的打包,是让雏鸟们把藏起来的草籽叼出来,吃顿饱的;把巢里的棉絮扯下来,垫在翅膀下,像件保暖的袄。老麻则带着最壮实的雏鸟,去冰裂缝边最后看了一眼——那里的水已经很活了,几只小鱼在里面游,尾巴摆得欢,像群刚睡醒的孩子。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清晨,老麻站在灌木的最高枝上,看着芦苇荡。冰面化了大半,露出黑色的水,像块打碎的墨;芦苇还是黄的,却没那么脆了,风一吹,带着点软;远处的白帆又开始动了,像片归来的云。它突然觉得,这片冬天的芦苇荡,虽然冷,虽然险,却也留下了不少暖:白眉的合作,灰眉的陪伴,雏鸟们的成长,还有那些藏在冰裂里的生机,像些刻在羽毛上的记。
老麻振翅起飞时,雏鸟们跟得很紧。灰眉的族群紧随其后,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像首整齐的歌。它们飞过冰裂缝,那里的水闪着亮,像条欢迎的路;飞过灌木坡,那里的马齿苋已经冒出了绿,像片铺展的毯;飞过白眉族群消失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很蓝,像块洗过的布。
最瘦小的雏鸟飞得很稳,不再是那个需要歇三回的小家伙了。它的翅膀扇得匀,像片被风托着的叶,偶尔还会超过老麻,在前面盘旋一周,再回来,像在带路。老麻看着它的背影,突然觉得左翼的断羽轻了很多,像块卸下了的负担。
冰裂里的生机,从来不是等来的。是在最冷的时候守住暖意,是在最险的地方找到食物,是在最硬的冰下认出流动的水,是像这些雏鸟一样,在裂缝里扑腾,在寒风里成长,最终等到冰化,等到风暖,等到翅膀下的土地重新泛绿,像场不会迟到的约。
老麻知道,等回到青瓦镇,它会修补那漏雨的巢,会去打谷场捡麦粒,会看着这些雏鸟长出更硬的翅膀,或许还会迎来新的雏鸟。而这片芦苇荡的冰裂,会像道不会消失的痕,刻在它们的羽毛上,提醒它们——最冷的时候,也是离春天最近的时候,像那些藏在冰里的生机,只要肯找,总能发现。
队伍飞远了,芦苇荡的冰裂在阳光下闪着亮,像条通往春天的路。水面上倒映着群麻雀的影子,灰扑扑的,却很齐,像串移动的墨点,在白与黑之间,画出道属于它们的——生生不息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