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雪原鹰冢
回部落的路,走了整整七天。
雪上飞的右翼还没完全复原,飞起来总有些歪斜,像片被风撕过的黑纸。窝阔台把它放在马鞍前的毡垫上,那里垫着块狼皮,能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两只雏鹰被裹在鹿皮袋里,只露出小小的脑袋,眼睛乌溜溜地转,时不时用喙尖啄窝阔台的手。
“白爪母鹰应该回西坡了。”阿古拉勒住马,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肉干,“昨天我看到它在松树林上空盘旋,嘴里叼着只雪鼠,准是给雏鹰觅食去了。”
窝阔台没接话。他摸着怀里的鹿皮袋,雏鹰的体温透过皮子传过来,像两团小小的火。黑松林那场混战,至少有七只海东青逃了出来,可窑里的血迹和焦羽告诉他,更多的鹰没能活着离开。
第八天清晨,他们在一片开阔的雪原上,看到了部落的炊烟。雪上飞突然从窝阔台怀里窜起,翅膀在晨光里展开,黑羽边缘镶着圈金边,像块被打磨过的黑曜石。它朝着炊烟的方向猛冲,铜铃在风里抖出欢快的响。
“这鹰比你还急着回家。”阿古拉笑着拍打马臀,马蹄扬起的雪尘溅在窝阔台的皮袄上,“萨满肯定在毡房里煮着奶茶,就等咱们带鹰回去呢。”
部落的栅栏外,几个孩子正堆雪人,看到他们的身影,突然欢呼起来,手里的雪团掉在地上,滚成小小的雪球。“是窝阔台!还有阿古拉!”一个扎着小辫的姑娘往营地跑,红棉袄在雪地里像朵移动的花。
萨满拄着蛇头拐杖,站在最大的毡房前等他们。老人的鹿皮帽上落满了雪,像顶着团棉花,看到雪上飞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孩子,还能飞就好。”他伸出枯瘦的手,雪上飞竟乖乖落在他的掌心,用喙尖蹭着他的指节——那上面还沾着祭祀用的松烟。
夜里的篝火燃得很旺。部落里的人围坐成圈,听窝阔台讲黑松林的事。当说到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鹰,说到那只被拔爪的白爪母鹰时,好几个驯鹰人都红了眼,手里的马奶酒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
“初七那天,军爷们要是真来……”一个年轻猎人没说完,就被萨满打断。老人往火里扔了把艾草,绿烟腾起时,他从怀里掏出块龟甲,“天意早有安排。”龟甲落在火里,裂开的纹路像只展翅的鹰,“海东青的骨头硬,谁也别想断了它们的根。”
窝阔台把两只雏鹰放在篝火边的毡垫上。小家伙们已经长出了深色的飞羽,正用喙尖啄着块烤得半熟的兔肝,血汁在嘴角糊成了小花。雪上飞站在旁边,时不时用翅膀把它们往火边拨拨,像是怕它们冻着。
“得给它们找个好窝。”萨满指着营地东边的杨树林,“那里背风,还有去年的鹰巢,修补一下就能用。”他突然看向窝阔台,眼睛里的光很亮,“你爹的那只海东青,就埋在第三棵杨树下。”
窝阔台的心猛地一跳。他来部落三年,只知道父亲葬在西坡,却从没听说过鹰的坟茔。萨满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你爹走那天,特意嘱咐把鹰骨和他的弓箭埋在一起,说‘鹰和弓,都是猎人的魂’。”
第二天一早,窝阔台带着两只雏鹰去了杨树林。第三棵杨树下,果然有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压着块扁平的石头,石缝里长出几株耐寒的草,绿得像翡翠。他蹲下身,用手拂去石上的雪,看到石头背面刻着个小小的“鹰”字,笔画被风雨磨得很淡。
雪上飞突然对着土包叫了一声,声音低沉得像叹息。两只雏鹰被吓了一跳,缩在窝阔台的靴边,眼睛怯怯地望着那土包。窝阔台摸了摸雪上飞的头,“这是你爷爷辈的鹰,当年也是条好汉。”
他们在不远处的树杈上找到了去年的旧巢。是用柳条和鹰羽编的,虽然有些破损,但骨架还很结实。窝阔台爬上树,用带来的干草和新剥的兽皮把巢修补好,阿古拉在树下递东西,时不时被雪上飞丢下的枯枝砸中脑袋。
“好了。”窝阔台把两只雏鹰放进巢里。小家伙们起初有点怕,缩在巢角发抖,直到雪上飞落在巢边,用喙尖给它们喂了块肉,才敢试探着啄巢里的干草。窝阔台看着它们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刚到部落时,也是这样怯生生的,是阿古拉的父亲把他领到毡房,给了他一碗热奶茶。
萨满的话应验了。初七那天,果然有支军队来到部落外。领头的骑着匹白马,穿着亮闪闪的铠甲,身后跟着十几个挎着弓箭的士兵,马鞍上还挂着几个空笼子——显然是冲着海东青来的。
部落里的人都拿起了武器。驯鹰人们把鹰藏在山洞里,女人们把孩子护在毡房深处,萨满站在最前面,手里的蛇头拐杖往地上一顿,“这片草原的鹰,是山神的使者,谁也别想带走!”
白马将军没动怒,只是让人拿出张告示,用汉话和蒙古话念着,说贝勒爷要征调海东青去京城,每只给二十两银子,违抗者按叛逆论处。念到最后,他的眼睛扫过人群,像是在找什么人。
窝阔台站在人群里,手按在刀柄上。雪上飞藏在他身后的毡房顶上,羽毛和雪一个颜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看到那将军腰间挂着块玉佩,上面的“赵”字和王二手心里的一模一样——是收鹰人的头头。
“我们没有海东青。”萨满的声音很稳,拐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去年冬天的雪太大,鹰都南迁了。”将军笑了笑,眼睛突然看向杨树林的方向,“是吗?可我怎么听说,有人从黑松林救回了两只雏鹰?”
窝阔台的心猛地一沉。是部落里出了奸细。他悄悄后退半步,手指在背后比划了个手势——那是他和阿古拉约定的信号,意思是“带鹰走”。
就在这时,杨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鹰啸。是那两只雏鹰!它们大概是被外面的动静惊到了,正站在巢边叫,声音细得像线,却在寂静的雪地里传得很远。
将军的眼睛立刻亮了,“去看看!”两个士兵立刻往树林里冲,手里还拎着空笼子。窝阔台刚要拔刀,就被萨满按住了胳膊,老人的手像块老树皮,“别急。”
就在士兵快到杨树下时,雪上飞突然从毡房顶窜起,像道黑影直扑他们的脸。士兵们没防备,被啄得嗷嗷叫,手里的笼子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紧接着,树林里又飞出十几只鹰——是部落里其他驯鹰人的海东青,它们显然是收到了雪上飞的信号,从藏身处冲了出来。
“放箭!”将军怒吼着拔箭。但鹰飞得太快,箭都落在了空地上,反而惊了他的白马。马扬起前蹄,把将军甩了下来,摔在雪地里,铠甲撞出“哐当”的响。
部落里的人趁机冲了上去。驯鹰人们吹起鹰哨,海东青们像听到了命令,纷纷扑向士兵,用喙尖啄他们的眼睛,用利爪撕他们的衣服。士兵们被啄得东躲西藏,哪里还顾得上抓鹰,没多久就骑着马逃了,连将军掉落的玉佩都没敢捡。
雪上飞站在将军摔落的地方,嘴里叼着根断裂的箭羽,得意地叫着。窝阔台走过去,捡起那块“赵”字玉佩,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进了篝火——他不想让这肮脏的东西留在部落里。
庆功宴上,萨满给雪上飞系了条红绸带,说它是部落的功臣。窝阔台喝了很多马奶酒,头晕乎乎的,看雪上飞的影子都变成了两个。阿古拉拍着他的肩膀,“明年春天,咱们去黑松林,把那些窑都拆了,再给鹰们立个碑。”
窝阔台笑着点头。他想起父亲的那只鹰,想起黑松林里死去的苍鹰,想起白爪母鹰和它的孩子。原来鹰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样,都有生离死别,都有忠诚与背叛,但只要还有一只鹰能展翅,这草原上的风,就永远不会停。
深夜的杨树林里,窝阔台给两只雏鹰添了些肉。雪上飞站在旁边的树枝上,正望着天上的星星,尾羽在月光里泛着银白的光。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海东青的骨头最硬,因为它们的心里,装着整片天空。
第二天,窝阔台和阿古拉又带着雪上飞出猎了。目标是北边的狼群,它们最近又开始祸害羊群了。马蹄扬起的雪尘在风里画着圈,雪上飞的啸叫声刺破云层,像支永远射不弯的箭。
窝阔台回头望了眼部落的方向,阳光正照在杨树林的鹰巢上,两只雏鹰的影子在巢边晃动,像两颗跳动的小心脏。他笑了笑,扬鞭催马,和雪上飞一起,朝着狼群出没的山谷冲去。
风里带着雪的味道,也带着鹰羽的味道。窝阔台知道,只要这风不停,海东青的翅膀就不会停,他们的故事,也永远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