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鹰骨路标
侧洞深处的暗河,水流像冰碴子似的割脚。
阿古拉背着最小的孩子,手里牵着那两只雏鹰的鹿皮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洞顶滴下的水珠砸在他的羊皮帽上,混着额角的血,在下巴上凝成细流。身后跟着五个孩子,最大的其其格正用断矛探路,矛尖在水里搅起细碎的银亮。
“窝阔台说过,暗河尽头有光。”阿古拉的声音在溶洞里撞出回声,却没什么底气。他的靴底早被暗河的尖石磨穿了,脚掌被划出十几道血口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雪上飞站在他的肩头,右翼的焦羽下渗出血珠,染红了他的皮袄,却始终不肯被放进鹿皮袋——它要看着前路,像个忠诚的哨兵。
暗河在一处溶洞大厅里汇成水潭。潭中央的石笋上,竟插着半截箭杆,箭尾的鹰羽还很完整,在穿洞而过的月光里微微颤动。阿古拉的心猛地一跳——是窝阔台的箭,他认得那箭尾的三道刻痕,是去年围猎时自己帮他刻的。
“是路标。”其其格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他故意把箭插在这,告诉咱们往哪走。”箭尖指着大厅东侧的石缝,那里的岩壁比别处光滑,像是常有人经过。
雪上飞突然朝着石缝冲过去,喙尖在岩壁上啄出“笃笃”的响。阿古拉走过去摸了摸,岩壁后面是空的,隐约能听见风的声音。他用断矛撬开松动的石块,露出个仅容一人爬行的洞口,外面传来的风声里,竟夹杂着鹰的啸叫。
“是白爪母鹰!”一个孩子突然喊,眼睛亮得像星,“我听见了!”
爬出洞口时,阿古拉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这里是片隐蔽的山坳,长满了半人高的马兰草,远处的悬崖上,几只海东青正在盘旋,其中那只白爪母鹰最为显眼,正朝着他们的方向俯冲,翅膀在阳光下展开,像块雪白的绸缎。
“是萨满说的鹰冢!”阿古拉突然反应过来,抱着雏鹰跪在地上,眼泪混着尘土往下淌,“他早就安排好了,让白爪母鹰在这里等咱们!”
山坳中央,有片凸起的土坡,上面插着十几根鹰羽,风一吹,像片跳动的黑火焰。土坡前的石头上,刻着一行蒙古文:“鹰归天,人归地,魂归风”。是萨满的笔迹,苍劲得像鹰爪划过岩石。
白爪母鹰落在阿古拉面前,嘴里叼着块血淋淋的肉,放在那两只雏鹰面前。小家伙们起初有点怕,缩在鹿皮袋里发抖,直到雪上飞走过去,用喙尖推了推它们,才敢试探着啄食。
“原来萨满早就知道……”其其格摸着石上的字,声音发颤,“他让咱们来鹰冢,是让鹰保护咱们。”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在山坳里安顿下来。白天,白爪母鹰带着几只海东青出去觅食,总能带回些野兔、山鸡,有时甚至能抓到狐狸,足够所有人果腹。雪上飞则留在山坳里,教那两只雏鹰飞翔和捕猎,它的右翼还没完全好,飞起来依旧有点歪斜,却耐心得不像话,总是等雏鹰们飞稳了,才转身去追天上的飞鸟。
阿古拉在鹰冢旁挖了个地窖,把萨满留下的鹰骨藏在里面,上面盖着块平整的石板,石板上压着三根鹰羽——是窝阔台、格日勒和其他牺牲猎人的驯鹰羽。每天清晨,他都会往石板上撒把青稞,像萨满以前做的那样。
第十天清晨,雪上飞突然朝着山坳外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警惕。阿古拉立刻让孩子们躲进地窖,自己则和其其格躲在马兰草后,握紧了手里的刀和箭。
只见山坳口的草丛里,钻出个浑身是血的人影,拄着根断矛,一瘸一拐地往里走。是窝阔台!他的皮袄被划得破烂不堪,左臂缠着块染血的布,脸上全是伤口,却依旧睁着眼睛,朝着鹰冢的方向走,像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在赶路。
“窝阔台!”阿古拉冲过去,抱住他的腿,眼泪止不住地流。
窝阔台的眼睛动了动,目光落在雪上飞身上,突然笑了,嘴角的血沫涌出来,“你……你没走……”他的手伸向怀里,掏出块被血浸透的东西,是半截鹰羽,上面还沾着焦黑的痕迹,“找……找到了……”
那是雪上飞在火里丢失的尾羽。
雪上飞扑过来,用喙尖蹭着他的脸,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低鸣。窝阔台的手轻轻放在鹰的头上,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却还带着笑,像是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阿古拉把窝阔台葬在鹰冢旁,紧挨着萨满的石堆。其其格用炭笔在石板上画了只展翅的海东青,翅膀下是片草原,草原上有个骑马的猎人,正朝着太阳的方向走。
白爪母鹰带着几只海东青,在鹰冢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朝着远方飞去。它们要去寻找更多幸存的海东青,要把部落的故事,告诉草原上每一只鹰。
雪上飞站在窝阔台的坟前,久久不肯离开。那两只雏鹰已经长大了些,正围着它的翅膀打转,用喙尖啄它的尾羽,像窝阔台以前做的那样。
阿古拉看着它们的样子,突然明白萨满的话——鹰归天,人归地,魂归风。只要海东青还在天上飞,只要猎人们还在草原上走,只要风里还带着鹰啸,那些牺牲的人,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开。
他把萨满留下的鹰骨拿出来,埋在鹰冢中央,上面插着雪上飞的尾羽。风一吹,羽尖颤动,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应和远处的鹰啸。
山坳里的马兰花,不知何时开了,蓝得像片小小的天空。雪上飞突然展开翅膀,带着那两只雏鹰,朝着天上飞去。它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三个黑点,融入了湛蓝的天空,只留下清脆的鹰啸,在风里回荡,久久不散。
阿古拉知道,新的故事开始了。那些在鹰冢旁长大的雏鹰,会带着窝阔台、萨满和所有牺牲者的希望,在草原上飞翔,在天空中盘旋,守护着这片土地,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