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鹰啸传薪
第一场雪落下时，新搭的鹰架已经结了层薄冰。雪上飞站在最高的木杆上，右翼展开半尺宽，借着风雪打磨爪尖——每年这个时候，它都会把爪甲磨得锋利如刀，像是在为某种仪式做准备。
阿古拉踩着雪往鹰架上挂肉干，冻硬的鹿肉在风中晃出细碎的响。追风突然从雪地里窜出来，用爪子勾住他的皮袄下摆，往西边的山坳拽。那里的雪地上，有串新鲜的脚印，像是某种大型猛禽留下的，爪尖的划痕深得能插进半根手指。
是金雕。阿古拉的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着山坳的方向。去年冬天就有金雕来抢食，被雪上飞啄瞎了一只眼，没想到今年又来了。他往雪上飞身边退了退，别硬碰硬，咱们有肉，犯不着打架。
雪上飞却突然冲天而起，翅膀在风雪里划出黑亮的弧线。山坳里传来一声嘹亮的雕鸣，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追风立刻炸起羽毛，摆出战斗的姿势，却被踏雪用翅膀按住——它显然记得去年的教训，知道金雕的厉害。
两只猛禽在雪上空盘旋对峙。金雕的翅膀比雪上飞宽出近尺，却没敢贸然进攻，只是在高空盘旋，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雪上飞也不主动出击，只是保持着警戒的姿态，铜铃的响声在风雪里脆得像冰碴。
是只年轻的金雕。其木格突然出现在雪坡上，独臂握着弓箭，弓弦在寒风里绷得笔直，羽毛还没长齐，定是饿极了才敢来。他往雪地上扔了块冻硬的马肉，给它点吃的，别伤了和气。
金雕显然没料到会有食物，犹豫了片刻，还是俯冲下来叼走了马肉，往山坳深处飞去，临走时叫了一声，声音里少了些戾气，多了点感激。雪上飞在它身后盘旋半圈，然后落回阿古拉肩头，用喙尖蹭了蹭他的脸，像是在说没事了。
这就对了。阿古拉摸了摸雪上飞的头，草原这么大，足够大家觅食，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他的目光落在山坳的方向，那里的雪地上，除了金雕的脚印，还有串更小的爪印，像是......雏鹰的脚印。
夜里的毡房里，火塘燃得正旺。那个从南边来的牧人正给孩子们讲金雕的故事，说最老的金雕能活五十年，翅膀展开能遮住月亮，却从不欺负弱小的鹰。雪上飞趴在狼皮垫上，追风枕着它的右翼打盹，踏雪则蹲在牧人脚边，耳朵随着故事的节奏轻轻颤动。
其实金雕和海东青是远亲。牧人往火里添了块松柴，火星溅在毡毯上，早年在阿尔泰山，它们还一起捕猎过狼群，金雕负责俯冲，海东青负责引路，配合得比亲兄弟还默契。
其木格突然笑了，那今天这只金雕，怕是来认亲的。他的独臂在火光里划出弧线，我看见山坳里有个雕巢，里面有三只雏雕，羽毛刚长齐，定是饿坏了才来讨食。
第二天一早，阿古拉让孩子们往山坳里送了半只冻羊。雪上飞带着追风和踏雪，在雕巢上空盘旋了三圈，像是在传递和平的信号。金雕果然没再闹事，甚至在他们去河谷取水时，主动在前面开路，用利爪扫清了结冰的路面。
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巴图看着在雪地上嬉戏的雏鹰和雏雕，突然感慨，人也好，鹰也罢，说到底都是为了活下去，没必要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他的独臂上还缠着绷带，是昨天帮金雕取下爪上的兽夹时被划伤的，你看它们现在的样子，比亲兄弟还亲。
雪越下越大时，部落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汉人，背着个药箱，手里拄着根雕着鹰纹的拐杖，说是从锦州来的郎中，听说这里有海东青，特意来看看。
我年轻时给贝勒爷当过兽医。老郎中坐在毡房里，喝着马奶酒，眼睛望着鹰架的方向，见过太多被折磨的鹰，有的被拔了飞羽，有的被灌了迷药，能像你们这样善待鹰的，还是头一回见。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阿古拉，这是治鹰伤的药膏，用麝香和雪莲熬的，比你们的草药管用。他的目光落在雪上飞右翼的旧伤上，那道疤，是被铁钳烫的吧？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雪上飞突然落在老郎中的肩头，用喙尖蹭了蹭他的药箱。里面传出某种草药的清香，像是鹰冢附近生长的疗伤草。老郎中笑了，从箱底摸出块鹰羽，这是三十年前，一只海东青留给我的，它救过我的命。
羽根处刻着个小小的字，和王二手里的那截一模一样。阿古拉的心猛地一跳，您认识......
认识。老郎中的眼睛暗了暗，当年我奉命给贝勒爷的鹰治病，看见他们用烙铁烫鹰爪，用鞭子抽鹰背，实在看不下去，就偷偷放了十几只鹰，这只海东青为了掩护我，被打断了翅膀。他把鹰羽放在雪上飞面前，它的后代，定是像它一样勇敢。
雪上飞用喙尖轻轻碰了碰那截鹰羽，然后往老郎中手里塞了根自己的尾羽。是种古老的仪式，鹰与鹰的认亲，也是人与人的和解。
老郎中在部落里住了半个月，教女人们辨识草药，教孩子们给鹰包扎伤口。临走时，他给每个鹰巢都挂了个小铜铃，这铃铛里有安神的药草，能让鹰睡得安稳。他望着雪上飞的方向，等明年春天，我再来看它们。
开春时，部落里又添了新成员。是那三只雏雕，被金雕送到了鹰架上，说是让它们跟着雪上飞学习捕猎。追风很不乐意，总把最好的肉叼到自己巢里，却被雪上飞一次次叼出来，分给雏雕们。
这叫传薪。阿古拉看着雪上飞教雏雕们辨识风向，突然想起老郎中的话，就像老阿妈教其其格擀毡，其木格教格日勒射箭，鹰也一样，要把本事传给下一代。
他从怀里掏出萨满留下的鹰骨，放在新搭的祭坛上。骨头上的刻痕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雪上飞带着所有的鹰，在祭坛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朝着草原的方向飞去。
它们的啸叫声在风里回荡，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着鹰与人的故事，也预示着新的开始。阿古拉知道，只要这份传承不断，只要海东青还在天上飞，这片草原就永远不会寂寞，那些逝去的魂灵，就永远活在风里、雪里，活在每一只鹰的啸叫里。
夕阳西下时，孩子们在草原上放风筝。风筝是用鹰羽扎的，像只展翅的海东青，在风中飞得很高，几乎要碰到天上的云朵。雪上飞带着追风和雏雕们，在风筝周围盘旋，像是在和它比赛，又像是在守护着这个小小的梦想。
阿古拉靠在鹰架旁，看着这一切，突然笑了。他知道，这就是萨满说的鹰啸传薪，火塘会熄灭，毡房会老去，但只要鹰还在天上飞，只要孩子们还在草原上笑，部落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会像风里的鹰啸，传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