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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岁寒雅集”设在止水园。此园如其名,以水景闻名,虽值冬季,不见莲叶田田,但池水并未完全封冻,薄冰映着冬日淡薄的阳光,偶有残荷枯梗支棱水面,别有一种洗尽铅华的萧疏之美。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水畔、丘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透着昔日阁老府邸的底蕴与匠心。

沈文渊亲自陪同顾清辞与萧屹前往。马车在园门外停下,早有知客恭敬等候。递上泥金请柬,知客验看后,神色愈发恭谨,躬身引着三人入园。

园内已有不少先到的宾客。多是些身着宽袍大袖、气度从容的文士,亦有几位衣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女子,三两成群,或临水观鱼,或倚栏赏梅,或于暖阁内围炉闲谈。言笑晏晏,引经据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熏香与一种属于知识阶层的、矜持而风雅的气息。

顾清辞今日穿的是沈文渊所赠那件雨过天青色的杭缎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面夹棉比甲,身形清瘦,气质卓然。他并未刻意修饰,只将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然而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与书卷气,却让他在这群江南名士中毫不逊色,反而因其北地带来的些许清冽风骨,更显独特。

萧屹则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沉默地落后顾清辞半步。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即便刻意收敛了气势,那无形的压迫感仍让一些本想上前与顾清辞攀谈的人,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沈文渊周旋其间,熟稔地与相熟之人打着招呼,并将顾清辞引荐给几位德高望重的发起人。那几位老大人须发皆白,目光却清亮有神,见到顾清辞如此年轻,眼中皆闪过一丝讶异,但听闻他便是制出那风靡江南的“岁寒”与“岩韵”的茶主,又见他举止从容,谈吐不俗,那份讶异便化为了欣赏与好奇。

“后生可畏啊。”一位姓苏的老学士捻须笑道,“顾先生年纪轻轻,于茶道竟有如此造诣,能将北地风土凝于一杯之中,实在难得。”

“老大人过奖,不过是恰逢其会,得天地之眷顾罢了。”顾清辞执礼谦逊,应对得体。

雅集的主场地设在一处名为“漱玉轩”的临水敞轩内。轩内早已布置妥当,四角放着烧得旺旺的炭盆,驱散了水边的寒气。长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四壁悬挂着前朝名家的雪景寒林图,正中空出一片区域,设有一张宽大的茶海,上面已摆放好各式茶器,显然是为主泡者准备的。

宾客陆续入轩落座,约莫二三十人,皆是江南文坛有头有脸的人物,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茶海后那位陌生的、气质清绝的年轻人身上,带着探究、期待,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时辰一到,一位主持雅集的中年名士简单致辞,阐明此次雅集以“岁寒”为主题,品茶论道,以涤尘心,随即便示意顾清辞可以开始了。

轩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茶海与茶海后的顾清辞身上。

顾清辞神色平静,并无丝毫怯场。他先是净手,动作舒缓而郑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美感。随后,他取过准备好的白瓷盖碗,用茶则小心地投入适量的“岁寒”干茶。那乌润紧结的条索落入素白的碗底,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

“此茶,名曰‘岁寒’。”顾清辞开口,声音清朗,不疾不徐,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采自北地南山深秋,经霜而后采,其性温醇,其韵绵长,最宜冬日烹煮,取其暖意,涤荡身心。”

没有过多渲染,只平实道来,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说罢,他提起红泥小炉上已然沸腾的山泉水,并非采用冲泡岩茶时那般悬壶高冲的激烈手法,而是将壶嘴压低,让水流沿着盖碗内壁缓缓注入,手法沉稳而精准。热水与茶叶接触的瞬间,一股沉稳醇厚、带着焙火香与隐约蜜甜的茶香,便随着蒸腾的热汽,温和地弥漫开来,不像“岩韵”那般霸道张扬,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整个漱玉轩。

宾客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带着讶异的议论。

“这香气……好奇特,不似寻常煮茶那般沉闷。”

“闻之便觉通体舒泰,隐有暖意。”

“确是北地风格,却又有所不同……”

顾清辞无视周围的细微骚动,合拢盖碗,静候片刻,让茶叶充分浸润。随即,他将初泡的茶汤倒入茶洗,此为“温润泡”,意在唤醒茶叶。接着,再次注入热水,这一次,他稍提高了水壶,让水流略具冲击力,以更好地激发茶味。

稍候片刻,他执起盖碗,将橙红明亮的茶汤匀速倾入公道杯中。那茶汤色泽诱人,香气在公道杯中愈发凝聚,温暖醇和,令人食欲大动。

他执起公道杯,为每一位宾客面前的品茗杯斟上七分满。素白的瓷杯衬着红浓的茶汤,更显其色澄澈温润。

“诸位,请。”顾清辞抬手示意,姿态优雅从容。

宾客们带着好奇与期待,端起了茶杯。观色,嗅香,最后,小心地啜饮入口。

茶汤入口的瞬间,许多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极其温润的冲击感。

初入口,顺滑无比,几乎感觉不到丝毫涩感。紧接着,一股充沛的暖流自喉间缓缓下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冬日积攒的寒意。随之而起的回甘清甜绵长,不猛烈,却持久不散,齿颊留香。那滋味并非简单的甜腻,而是在醇厚的基底上,蕴含着岩茶特有的骨鲠与层次,只是这骨鲠被驯化得极为柔和,化为了支撑其绵长韵味的坚韧内质。仿佛一位内功深厚的隐士,不显山露水,却自有令人折服的气度。

轩内陷入了一种舒适的寂静。有人闭目回味,脸上露出怡然沉醉之色;有人细细啜饮,眼中闪烁着惊奇与赞赏;有人则忍不住低声赞叹。

“妙啊!初饮只觉温润,细品方知内蕴乾坤!这暖意,是由内而外的,非寻常热汤可比!”

“回甘如此清雅持久,竟无半分火燥之气,这焙火功夫,已入化境!”

“饮此茶,如围炉夜话,知己对谈,心静神安,果然不负‘岁寒’之名!”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就连最初持审视态度的几位老者,也微微颔首,面露激赏。这“岁寒”之茶,以其独特的温和力量与深厚内蕴,彻底征服了这些品味刁钻的江南顶尖雅士。

顾清辞立于茶海之后,听着众人的品评,神色依旧平静,只在目光扫过静静立于轩柱旁的萧屹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萧屹也正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以及一丝名为“骄傲”的情绪。

茶香袅袅,弥漫在漱玉轩中,与窗外的残山剩水、轩内的谈笑风生,共同勾勒出一幅江南冬日里,最风雅,也最温暖的画卷。

南山茶之名,经此一役,必将随着这些江南名士的笔墨与口耳相传,真正响彻这烟雨繁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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