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终是散了，华灯初上，长公主府门前的喧嚣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杯盘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脂粉香气，见证着方才的繁华与暗涌。
长公主亲自将宫寒渊送至府门，言辞间依旧客气周到，只是那雍容笑容底下，眼神深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探究，目光在始终垂眸敛目、如同精致瓷器般静立在宫寒渊身侧的沈怜星身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其余宾客更是远远垂首恭送，连大气都不敢喘，无人敢上前叨扰半分，生怕一个不慎便惹来这尊煞神的注意。
沈怜星跟在宫寒渊身侧，步履略显虚浮，如同一个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华美外壳的偶人，麻木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或敬畏、或嫉妒、或纯粹好奇的余光打量，直到踏入那辆象征着绝对权力与隔绝的玄色马车，车门在身后沉沉关闭，才仿佛暂时将外界的纷扰、探究与恶意隔绝开来，却也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另一个更令人心悸、无处可逃的密闭牢笼。
车厢内空间异常宽敞，堪比一间小小的暖阁，铺设着厚厚的、能吸纳一切声响的暗色西域绒毯，角落固定着一盏雕花精美的铜制香炉，炉内炭火微红，散发着幽淡而持久的兰草清气，试图驱散着宴席间沾染上的浓郁酒气与各家小姐夫人身上混杂的脂粉味。
然而，这精心营造的、近乎奢靡的舒适环境，并未给沈怜星带来丝毫松弛与暖意。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
宫寒渊上车后，便径直靠坐在铺着完整墨狐皮毛的软榻上，闭目养神。
他褪去了宴席间那层用于应对外人的、冰冷而疏离的客套面具，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更接近于本质的、毫无掩饰的沉寂与如同山岳般的威压。
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车厢内摇曳的、昏黄不明的琉璃灯映照下，轮廓显得愈发深邃分明，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
长睫低垂，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恰好遮住了那双总是令人心惊胆战、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凤眸，这本该让他显得柔和些许，却无端让蜷缩在角落的沈怜星更加紧张，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在车厢另一侧最边缘的角落里，娇小的身躯紧贴着冰凉而坚硬的车壁，仿佛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目光低垂，死死落在自己胭脂红浮光锦袖口上那点已然干涸、却依旧刺眼的油渍印记上，不敢去打量车厢内的奢华，更不敢将视线投向那个闭目假寐、却仿佛无处不在的男人。
她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如同夜行的小兽，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会打破这脆弱得如同琉璃盏般的平静，引来无法预测的、毁灭性的风暴。
车轮碾过京城夜晚空旷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这声音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车厢内被无限放大，一声声，一下下，沉闷地敲击着沈怜星的耳膜，也同步敲打着她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那独属于他的、冷冽而持久的沉香气息，这味道霸道地混合着身下墨狐皮毛特有的、带着野性的腥膻气，以及香炉里兰草燃烧后残留的清苦尾调，形成一种复杂而独属于宫寒渊的、充满了侵略性与掌控意味的味道，无处不在，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鼻腔，缠绕着她的意识，让她无处可逃。
她不受控制地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从踏入那流光溢彩、却暗藏机锋的宴会那一刻起，就如芒在背的无数注视；到蔷薇花架下，那群贵女们看似笑语盈盈、实则字字诛心的嘲讽与他仅仅一个眼神便带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无声威慑；再到宴席之上，因宫女一时失手溅落的汤汁而引发的、竟惊动了宴会主人长公主亲自开口安抚赔罪的所谓“维护”……
每一幕都光怪陆离，充满了荒诞的不真实感，却又无比清晰、带着尖锐的痛感，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执意带她去参加这春日宴，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满足某种扭曲的、向世人展示他所有物的欲望？
还是为了用这极致的荣宠与关注，将她彻底钉死在这“宫寒渊附属品”的身份烙印上，从而断绝她心底任何一丝可能残存的、关于自由与其他可能的微弱念想？
思绪纷乱如麻，越理越乱，如同陷入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絮。
她只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与这个男人共处一室，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戒备，去揣测他那深不可测的心思，去恐惧那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喜怒无常的风暴。
就在她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如同没有尽头的长夜般，持续到马车返回那座森严的督公府时，一直如同雕像般闭目假寐的宫寒渊，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他缓缓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