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中恢复意识的。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参将府简陋的房梁,以及王五、张铁头那两张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粗犷面孔。
“将军!您醒了!”王五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惊喜,连忙端过一碗温水。
林天就着王五的手,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流划过灼热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酸痛无力,如同散了架一般。
“我睡了多久?”林天的声音微弱。
“一天一夜了。”张铁头瓮声瓮气地回答,“将军您是累脱了力,加上饿的。”
“外面……情况如何?”林天最关心的是战局。
“流寇撤了,撤得干干净净!杨国柱的兵马在堡外五里处扎营,派了个游击过来通报,说是……说是军务繁忙,就不入堡打扰了,让我们自行清理战场,所需粮草……稍后拨付。”王五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懑。杨国柱这姿态,分明是摘了桃子又想撇清关系,生怕沾上铁山堡的穷气晦气。
林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并未多言。杨国柱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能逼得他出兵解围已属不易,指望他雪中送炭是不可能的。
“堡内……伤亡如何?”林天问出了最沉重的问题。
王五和张铁头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王五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初步清点,阵亡一千三百余人,重伤……四百多,轻伤几乎人人带伤。能站着的,不到两千人了……狼筅营,折了快一半……”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声音有些哽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林天的心还是猛地一沉。近乎六成的伤亡,黑山卫经此一役,可谓元气大伤,骨干几乎打光。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闪过那些熟悉的面孔,李三娃,张二狗,还有无数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记住的士兵。
“伤兵要全力救治,阵亡弟兄……找个向阳的地方,好生安葬,立碑。”林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活下来的人,立刻分发食物,让大家吃顿饱饭。告诉孔先生,清点所有剩余粮草物资,统一调配。”
命令下达,残破的铁山堡开始了缓慢而痛苦的恢复。堡门大开,士兵们默默地清理着城上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敌我双方的遗体被分开处理,敌人的尸体拖到远处挖坑掩埋,而己方阵亡者的遗体则被小心地抬到一处,用水清洗,用能找到的干净布匹包裹。没有棺木,只能用草席代替。整个堡垒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伤兵营依旧是人间地狱。老医官强撑着病体,带着仅存的学徒和妇孺,用最简陋的方法处理着数不清的伤口。缺药是最大的问题,感染和高烧夺走着一个又一个本可挽救的生命。哀嚎声和哭泣声日夜不绝。
林天勉强支撑着身体,在王五的搀扶下巡视堡内。他看到士兵们领到久违的、虽然依旧粗糙但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时,那狼吞虎咽却又默默流泪的样子;看到伤兵营里,那些残缺的身体和绝望的眼神;看到被流寇遗弃的营地里,收缴来的少量粮食和破烂兵器。每一步,都踩在血与泪浸透的土地上。
“将军,杨国柱那边,就让他们这么在外面看着?”张铁头忍不住问道,他看着堡外那支衣甲鲜明、却按兵不动的官军,就觉得一股邪火往上冒。
“不然呢?”林天反问,语气平静,“现在我们还有力气去跟他们理论吗?当务之急是活下来,恢复元气。”
他看向孔文清:“孔先生,以我的名义,写一份谢帖和一份清单给杨总兵。谢帖要写得‘情真意切’,感谢他及时来援,解我铁山堡倒悬之急。清单……把我们急需的粮食、药材、工匠、建材,列得详细些,数量可以适当夸大。姿态放低,但东西得要。”
孔文清会意,这是要以退为进,利用道义名分和杨国柱那所剩不多的“脸面”,尽可能多地索取生存资源。
“另外,”林天目光投向远方,“周青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流寇虽退,但周边还不平静,信路恐怕依旧艰难。”王五摇头。
林天沉默片刻。周青的生死和后续行动,关系到能否打破杨国柱的封锁,为黑山卫寻找到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但现在,这一切都只能等待。
几天后,铁山堡初步从混乱中恢复了一丝秩序。阵亡者得以安息,伤员得到了最基本的照料,幸存者总算能吃上勉强果腹的食物。但堡垒依旧千疮百孔,士气低迷,如同一只重伤垂死的巨兽,在艰难地舔舐伤口。
杨国柱果然派人送来了第一批“援助”,数量远少于清单所列,且多是陈米劣药,但对于此时的铁山堡而言,已是雪中送炭。随物资而来的,还有一份以杨国柱名义发出的告捷文书副本,文中将解围之功大半归于己身,对黑山卫的苦战和牺牲则一笔带过。
“无耻之尤!”王五看过文书,气得破口大骂。
林天却只是淡淡地将文书放在一边:“虚名而已,由他去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告诉弟兄们,我们守住了!黑山卫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总有一天,我们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心,让在场的王五、张铁头等人精神一振。
林天走到修复中的堡墙缺口处,望着外面开始泛绿的原野。春天已然来临,但战争的阴影远未散去。铁山堡虽然侥幸存活,但已元气大伤,且依旧处于杨国柱的势力范围之内,前途莫测。
然而,经历了如此炼狱般的考验,这支军队的魂魄已被淬炼得更加坚韧。幸存下来的士兵,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眼神中都多了一种看透生死后的沉静与漠然。他们与这座堡垒,以及那位带领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军,命运已经紧紧捆绑在一起。
眼前的疮痍需要抚平,未来的棋局更需要谋划。林天知道,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加复杂的博弈。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让黑山卫重新站起来,并且要站得比以往更稳、更强大。大明天下的这盘乱棋,他既然已经落子,就绝不会轻易出局。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转身对王五道:“从明日开始,整编队伍,重建编制。能战者归队,伤愈者补充。训练不能停,但要循序渐进。我们……从头再来过。”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满是战争创伤的城墙上,显得孤独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