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浓墨的棉絮,裹着微凉的晚风,一点点漫过归途的石道。
凌尘抬手将木斧斜别在腰间,斧柄缠着的旧布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木纹,指尖无意间蹭过,还能触到几处浅浅的斧痕。
他自然地伸过手,接过克己递来的牛皮本子,指尖刚碰到纸页边缘,便觉出那圈柔软的毛边。
——是小家伙日夜翻看、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带着点温热的触感。
前方客栈的灯笼透出暖黄的光,透过薄窗纸漏在两人身上,在他交叠握住本子的手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木斧的刃口藏在腰间阴影里,只偶尔被灯笼光扫过,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寒。
“你看这里,”
凌尘的指尖轻轻落在某行歪扭的字迹上,那里画着根蜷缩的藤蔓,旁边用炭笔标着“紫↓”,炭粉还沾在纸页边缘。
“雷亚第三次甩动藤蔓时,尖端的紫光比前两次暗了一线。”
他微微侧头,把本子凑到灯笼光下仔细比对。
腰间里的木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斧柄不经意磕在肘部,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像在应和他的话。
“当时我只觉他的藤蔓慢了半息,没细想缘由,原来你早把这点记下来了。”
克己跟在他身侧,小爪子轻轻攥着凌尘的衣角,布料被他捏出几道浅痕。
尾巴尖随着凌尘的目光扫过地面的碎石,偶尔碰到凸起的石块,便轻轻弹一下。
“我数了他每次放电的间隔,第一次快得像闪电,第二次就慢了点,第三次他晃了晃藤蔓,没立刻甩过来,像没力气似的。”
他踮起脚,小脑袋凑到本子旁,看着自己画的五条歪歪扭扭的波浪线,每条线末端都点着个小黑点。
“这些是藤蔓扫过地面的痕迹,第三次的印子最浅,我蹲下来看了,连石屑都没带起来。”
凌尘指尖捏着纸页边缘,轻轻翻过一页,“哗啦”一声,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掉了出来。
——是克己昨天在路边捡的野菊,花瓣被压得扁平,边缘有点发卷,却还留着点淡淡的鹅黄,像把夕阳的颜色藏在了里面。
他弯腰捡起花瓣,指尖拂去上面沾的细尘,小心夹回本子里。
目光落在纸上用炭笔反复描摹的五道弧线,每条弧线末端都画着个极小的叉号,炭色深得快要透纸。
“这几道弧线……是在记什么?”
“是先生您水箭的角度!”
克己立刻往前凑了凑,小爪子轻轻点着纸面,指甲在“叉号”上敲了敲,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前两道偏左,像故意露破绽似的,雷亚的藤蔓真的往左边扑了,第三道突然拐向他的根须,他才慌慌张张往回扯藤蔓!”
他说得激动,尾巴在身后轻轻晃了晃,带起的风拂过凌尘的裤脚。
灯笼的光忽明忽暗,被风推着在纸页上晃,把那些稚嫩的符号照得忽深忽浅。
纸上不仅有雷亚藤蔓缠绕的圈数,还用疏密不一的波浪线画着凌尘水法变换时的灵力波动。
——密的是灵力强,疏的是灵力弱;
甚至还有几处用红炭笔标注的小问号,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火苗,写着“先生的水为什么突然冒烟”。
字迹带着点试探的天真,红炭的颜色比黑炭浅些,像是后来才添上去的。
凌尘的指尖在“根须怕震”四个字上停住。
纸页在这里微微发皱,边缘还有点毛糙,显然被反复描摹过,连下面垫着的纸都印上了淡淡的炭痕。
他想起当时水龙炸开时,飞溅的沙粒像小石子似的砸在雷亚根须上。
那些平日里柔韧得能缠住木斧的根须,当时确实瑟缩了一下,像被刺痛的蛇,悄悄往土里缩了缩。
这个细节连他自己都只是一晃而过,没放在心上,克己却用歪歪扭扭的字记了下来,旁边还画了个小锤子,锤头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标注着“用硬东西砸,会抖”。
小锤子的柄画得歪歪的,像刚学会握笔的孩子画的简笔画。
“你看得比我还细。”
凌尘合上本子,指尖在封面轻轻蹭了蹭。
——封面也被磨得有些软,显然被克己翻了无数次。
他递还给克己时,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耳朵,小家伙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绒毛在灯光下泛着浅灰的光,像两片小小的绒羽。
尾巴在身后欢快地打了个圈,又很快垂下去,爪子轻轻抠着本子边缘,指节有点发白,声音低了些:
“以前在角斗场里,我给人端茶时,要盯着别人的杯子看,要是快喝完了没及时添水,就会被骂……
看久了,就知道哪些小动作藏着意思了,比如藤蔓慢一点,可能就是没力气了。”
石道尽头的风卷着灶烟飘过来,带着麦饼的甜香和柴火的暖意,一下子驱散了暮色里的微凉。
凌尘把木斧重新别回腰间,调整了下位置,让斧柄贴着腰侧,温润的木纹传来熟悉的触感。
他想起克己刚跟着他时,总爱缩在客栈的角落,吃饭时捧着碗蹲在灶边,头埋得低低的,别人多看他一眼就会发抖。
那时教小家伙认字,他总把“安全”写成“安泉”,问他为什么,他说“泉是暖的,像先生握斧头的手,握着就不害怕了”。
“现在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凌尘放慢脚步,等跟在后面的克己赶上来,指尖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触到柔软的绒毛。
“而且你的眼睛,比谁都亮,能看到别人没注意的东西。”
克己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小下巴抵着封面,能感觉到纸页的粗糙、里面花瓣的柔软,还有自己画的那些符号硌在掌心的触感。
他突然觉得这牛皮本子变得沉甸甸的,不是因为纸厚,而是因为里面藏着比角斗场的厮杀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先生水箭拐弯的弧度,比如雷亚藤蔓上的紫光,比如自己第一次敢在本子上画火苗、写问号的勇气。
客栈的灯光越来越近,门檐下挂着的两个灯笼被风吹得晃得更欢。
暖黄的光把门口的台阶都照亮了,隐约能听见星月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混着灶房里传来的“滋滋”声。
克己小跑两步,追上凌尘的步伐,尾巴尖轻轻勾住他别着斧头的腰带,布料被勾得微微变形,声音里带着点雀跃:
“先生,明天的对手,我肯定能看出更多东西!
比如他的武器什么时候会晃,什么时候会慢下来!”
凌尘低头看着小家伙被灯光拉长的影子,像团毛茸茸的小球,紧紧跟着自己的影子,一长一短,在石道上慢慢移动。
他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拍了拍克己的肩膀:“好,明天我们一起看。”
腰间的木斧随着步伐轻轻磕碰着腰带,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和克己“哒哒”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一轻一重,在暮色里织成段温柔又坚定的调子。
有些成长,从不用大声说出来,就藏在这些夹着花瓣的纸页里,藏在那些跟着斧头影子的小脚步里。
像墙角的藤蔓悄悄爬满墙,不知不觉间,已撑起片能遮风挡雨的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