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权势已如日中天,几乎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极致,但李斯的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臣节”的弦,始终紧紧绷着,未曾有丝毫松懈。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其合法性根源于皇权,源于幼帝的信任和先帝的托付。一旦越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红线,所有的荣耀与权势都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甚至招致灭顶之灾。因此,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他都极为注意“谨守臣节”,将其视为保全自身、维系权力的根本前提。
这种“谨守臣节”,首先体现在他对宫廷礼仪的一丝不苟上。尽管幼帝以“仲父”相称,尽管他在实际决策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影响力,但在公开场合,尤其是在朝会、觐见等庄重仪式中,李斯从未有过任何倨傲或逾越之举。他始终严格按照礼制规范行事,从入殿时趋步的急缓、节奏,到手持玉笏的精确角度与高度,再到跪拜叩首时额际触地的深度与时长,无不经过精心揣摩,力求完美,其严谨庄重甚至超过了那些以礼仪娴熟着称的年轻官员。当幼帝出于尊重赐座时,他绝不会安然稳坐,往往是仅坐席位的三分之一,身体微微前倾,双膝并拢,双手轻扶于膝上,保持一种随时准备起身领命的谦恭姿态。与幼帝奏对时,措辞必定恭谨万分,自称必用“臣”或“老臣”,即使幼帝以家人般的口吻交谈,他也绝不因此而有半分随意懈怠。这种近乎刻板的守礼,并非矫饰虚伪,而是他深谙“礼”是界定君臣名分、彰显尊卑秩序最有效、最不容置疑的外在形式,是权力大厦得以稳固的基石。
其次,体现在他对自身待遇和家族约束的极度克制上。以他当时的地位和功勋,即便追求更宏伟的府邸、更煆赫的仪仗、更丰厚的封赏,也完全在情理之中。然而,李斯反其道而行之,更加注重内敛与节俭。他的丞相府邸,规制虽符合其身份,气势俨然,但内部装饰却摒弃浮华,更多的是堆积如山的典籍、竹简,以及处理公务所需的简朴器物,书房四壁皆书,墨香盈室,而非金玉满堂。其日常饮食不过四五个菜肴,衣着但求整洁庄重,符合典制,绝不追求新奇奢华。对于家族子弟,他的管束更是达到了严苛的地步。他时常在家族聚会上,面对满堂锦衣的子弟,肃容告诫:“吾家今日门楣之光耀,皆仰赖陛下天恩,倚仗朝廷信重。尔等须时刻谨记本分,兢慎任事,若有倚仗门第、欺压乡里、触犯律法者,休怪我家法无情,国法难容!”他绝非虚言恫吓。曾有一同宗远房子侄,在外地担任小吏时,凭借家族名望收受了下属微薄的年节馈赠,李斯得知后,震怒不已,不仅立即下令将其革职,追回财物,更亲自上疏,向幼帝引咎自责,陈述家教不严之过,请求处分。最终,那名子侄被削去官职,遣返原籍,终身不得录用。此事在朝野引起不小震动,族内虽一时怨言暗生,却也彻底整肃了门风,同时向天下昭示了李斯廉洁奉公、不徇私情的鲜明态度。
再者,体现在他处理政务时,始终将自己定位为“执行者”而非“主宰者”的清醒心态上。尽管帝国大小政令多由其谋划起草,实际掌控着运转方向,但在所有公文表述和运作程序上,他始终坚持“奉诏行事”、“依律而断”的原则。凡起草重要诏令或政策文书,开篇必是“臣斯诚惶诚恐谨奏:伏惟陛下圣鉴……”,结尾则必是“此臣之愚见,是否允当,伏乞陛下圣裁”,将自己的主张和建议,巧妙地包裹在忠君体国、恪守法制的外衣之下。他深刻理解,权力的实质运作固然关键,但权力的名义来源和行使程序的正当性同样性命攸关。时刻保持“臣节”,就是为自己巨大的权力披上合法的外衣,堵住悠悠众口,避免落下“权臣欺主”、“目无君上”的把柄。
甚至在与幼帝独处,履行教导辅弼之责时,李斯也时刻注意着君臣分寸的微妙界限。他悉心传授为君之道,阐释治国方略,引经据典,循循善诱,但言辞间绝不流露出丝毫居功自傲或不可或缺的意味。他总是以启发、探讨的方式,先抛出问题,引导幼帝自行思考、形成初步判断,然后他再委婉地补充细节、分析利弊,最终让幼帝感觉决策是出于自身的思考与决断,而李斯只是尽到了辅佐和完善的职责。这种极力维护幼帝自尊心和决策权威的做法,看似让渡了部分直接影响力,实则更深层次地赢得了幼帝发自内心的信赖与倚靠。
李斯的这种“谨守臣节”,无疑是一种极其精深老练的政治智慧。它绝非怯懦或愚忠,而是一种在权力巅峰保持高度清醒的自我保护机制。通过这种无懈可击的“忠臣”姿态,他有效地化解了可能来自逐渐成长的皇帝内心的忌惮,也抵御了朝堂上下潜在政敌的攻讦。他向整个帝国证明,他李斯,虽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但始终是嬴秦社稷的耿耿忠臣,是年轻皇帝可以全然托付的“仲父”。这份如履薄冰般小心维持的“臣节”,宛如为他炙手可热的权柄精心锻造了一副温良恭俭让的铠甲,使得他能够在惊涛骇浪的权力核心,相对平稳地推行自己的政治抱负,治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不至于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他恰似一位在万丈悬崖边缘演绎绝技的舞者,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腾挪都经过精确计算,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既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权术舞姿(指其治国理政的才能与功绩),又确保自己不会因一步踏错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份看似拘谨的“谨守”,实则比任何张扬的炫权,都更需要超凡的克制力、深远的谋略和坚韧不拔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