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斯致力于改善乡邻生活、推动“机关民用化”的名声逐渐传开之际,他这处本应宁静的乡野小院,竟又迎来了一批新的访客——这一次,是“公输传人亦登门”。公输盘(班)一脉,以精巧的攻城器具和木工技艺闻名于世,与墨家并称当世两大工技流派,只是其传人更多活跃于官府工坊或为权贵服务,极少涉足民间。他们的出现,宛如平静的池塘被投入了一颗来自精工殿堂的石子,激起了不同以往的涟漪。
这一行公输传人约有三人,为首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目光中带着些许傲气的男子,自称公输纬,乃是公输家当代较为出色的子弟之一。他们衣着虽不华丽,但用料是细密的官造棉布,剪裁合体,边角处不见一丝线头,明显比此前来访的、更注重实用耐穿的墨家工匠要讲究许多。他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箱以暗色硬木制成,边角包着黄铜,锁扣精巧,表面光洁如镜,隐隐反射着天光,仅这容器本身,已显露出不凡的底蕴。他们的到来,虽依礼通传,但举止间那份审视与比较的意味,却隐隐透出一种“踢馆”或“印证”的目的。
公输纬见到李斯,拱手行礼的姿势依足规矩,角度分寸不差,但语气中却少了几分墨家工匠那种发自内心的恭敬,更多是一种基于技艺自信的对等交流姿态,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久闻李公大名,”公输纬开口,声音清朗,却并无多少暖意,“昔年在咸阳,便知李公重视实务,善用百工。近日又闻李公于此乡野之地,与墨家之人探讨机巧,改进农器,颇有些声名。我公输一脉,于机关之术亦有些许微末心得,不敢藏私,故特来拜会,欲与李公切磋一二,还望李公不吝赐教。” 话语虽客气,但“些许心得”、“切磋”、“指教”这些词在他口中,却带着明显的挑战色彩。
李斯何等人物,宦海沉浮数十载,早已练就洞察人心的本事,自然立刻听出了对方话语底下那层不服与较劲的意味。但他并不动气,反而觉得此事愈发有趣。墨家与公输家,历史上便多有竞争,尤其是在攻城与守城器械上,更是针锋相对,留下了许多传奇故事。如今这两大流派的传人,竟先后因自己这退隐老叟所行的“微末小事”而汇聚于此等乡野之地,实乃一段意想不到的奇缘。他脸上浮现出温和的微笑,态度依旧如春风般平和:“公输先生过誉了。老夫耄耋之年,倦居乡野,所为不过是一些利民便农的小巧之物,聊尽心意而已,岂敢与公输家千年传承、巧夺天工的技艺相提并论。诸位大家能屈尊前来,实令蓬荜生辉,老夫正好可借此机会,请教高明。”
说罢,李斯同样从容地将他们引至田间地头,观看那些已投入使用的曲辕犁、翻车,以及尚在构思中的筒车图样。公输纬等人看得极为仔细,他们的观察方式与墨家工匠不同,更侧重于结构的精密度、材料的处理工艺和极限效能。他们不时低声交换意见,手指在器械的关键节点上轻轻比划,眼神锐利如尺规。果然,他们很快便开始指出问题,语气虽然力求客观,但那份专业上的优越感却难以掩饰。
“李公请看,”公输纬指着曲辕犁的犁铧与犁壁连接处,“此犁辕曲度设计尚属合理,然这连接处的锻打与嵌合,略显粗糙。若能以我公输家秘传的‘百炼钢芯包软铁’之法处理,再辅以阴阳榫卯,非但更加坚固耐用,入土角度亦可微调,效力当能再提半成。”
另一人则仔细检查着翻车的龙骨叶板,摇头道:“这龙骨节与节之间的间隙略大,虽不影响使用,但易卡入水草杂物,且长此以往,动力损耗积累不小。若能用精钢替代此处的硬木,并以我派‘燕尾藏锋榫’密合,做到浑然一体,水流效率或可再增三成,且几乎无需维护。”
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筒车的草图上,公输纬微微蹙眉:“至于这未成之筒车,观其图样,构思是巧的,利于汲水。然这巨大水轮的轮轴与辐条承重设计,似乎尚有欠缺。若按此建造,平日或可,一旦水势稍急,或者连续运转数月,轴承受力不均,恐有崩坏之虞。需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们的点评,虽然带着行业内顶尖高手特有的傲气,每一句都仿佛在强调公输家技艺的“正统”与“精粹”,但不可否认,确实句句切中要害,指出了李斯和墨家工匠在有限条件下未能尽善尽美之处,显示出了在机械制造工艺上的深厚功底和更高标准。李斯始终面带微笑,虚心倾听,不仅一一记下,还不时追问细节,心中暗叹:公输家能历代受王室官府青睐,其技艺在精密、耐用和极限性能上的追求,确有其独到之处,非民间匠人所能及。
回到简朴却整洁的院中,侍者奉上清茶。话题自然从具体器械转向了更深层次的理念探讨。公输纬放下茶盏,直言不讳地问道,话语中的比较之意更为明显:“李公,墨家那些人,向来鼓吹‘节用’、‘非乐’,其制之器,多重实用而拙于外观,工艺上也往往因陋就简,且多拘泥于古法,缺乏进取之宏大气象。我公输家则不然,认为机巧之术,当追求极致之巧、至善之美。此术既可服务于军国大事,铸神兵利器,筑雄城坚垒;亦可妆点宫室生活,造奇巧玩物,彰显人力之巧,天工之妙。不知李公如何看待二者之异同?” 这个问题,实则是在探问李斯对于技术发展根本方向和价值评判的立场。
李斯深知此问的分量,他沉吟片刻,目光掠过窗外绿意盎然的田野,缓缓答道:“公输先生之言,深究技艺之本,不无道理。技艺求精,臻于至善,确是正道,亦是人智超越凡俗的体现。” 他先肯定了公输家的理念,随即话锋微转,“然老夫退居此地,反复思量,以为技术之价值,或许其首,在于一个‘用’字。用于强兵,可保家卫国,奠定太平之基;用于利民,可厚植国本,滋养万千生民;用于赏玩,亦可陶冶性情,增益生活之趣。此三者,因时而异,因地而宜,本无绝对之高下分野。”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稳而恳切:“关键在于,是否合乎时宜,是否顺应大势人心。如今四海初定,陛下推行仁政,意在休养生息,积蓄民力。老夫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乃是田间黎民耕作之艰辛,屋舍村妇纺织之劳苦。故此时此地,于老夫而言,能将机巧之力,哪怕是最粗浅的机巧,用于减轻百姓日常之劳苦,增加田间些许之产出,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助,便是最大的‘用’。此‘用’或许不及攻城器械之雄奇,不及宫室珍玩之华美,然其惠及之处,深入闾巷,泽被苍生,这又何尝不是技艺最值得彰显之‘大巧’与‘至美’呢?”
他目光平和却深邃地看向公输纬,语气更加诚恳:“公输家技艺超群,登峰造极,天下共仰。若能于此盛世,分出一丝心力,垂注于民生之细微所需,研制些省力高效的农具、织机,或改进日常器具,其造福之广远,润物之无声,或许更胜于专务于打造一两件仅为少数人赏玩的绝世珍奇。此乃老夫一孔之见,不知公输先生以为然否?”
李斯这番话,如潺潺流水,既充分肯定了公输家对技艺极致的追求,又巧妙地将之引导至“经世致用”的宏大框架内,并明确提出了基于当前时势的期望——将尖端技艺用于民生改善。其立意高远,情怀恳切,又不失一国前重臣的睿智与气度。
公输纬闻言,脸上的那份傲气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沉思。他显然从未被如此直接地要求从“民生福祉”和“时代需求”的角度,来审视自家传承的技艺价值。他习惯于在官府的订单和权贵的要求下,追求技术的精妙与作品的完美,却很少思考这技艺能否、又该如何惠及那些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田间农夫、织布村妇。李斯的话,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预想的要深远。
这次“公输传人亦登门”,虽然起初气氛因彼此的立场和背景差异而显得有些微妙,但最终在坦诚而深入的交流中得以缓和。公输纬等人离去时,虽未如墨家工匠那般立刻表态愿倾力相助,但礼节明显郑重了许多。李斯站在院门前,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心中了然,一颗关于“技艺为民”的种子已经播下。这些掌握着当代最高超技艺的工匠,若能将其才智与标准,部分转向民生领域,其所能激发出的潜力,将是难以估量的。他静静地期待着,墨家与公输家,这两大渊源深厚又各擅胜场的古老技艺流派,能在这看似平淡的乡野交汇中,于新的时代背景下,寻找到一条超越门户之见、共同服务于“安民”大业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