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午后。
魔都的天气在连绵春雨后初绽晴暖，阳光透过“星瀚中心”A座32层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正道传媒”的前厅映照得通透明亮。
空气里依旧弥漫着现磨咖啡与柠檬精油的清新气息，但相比前几日招聘日的喧腾，今日则显得格外宁静，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徐婧灵独自坐在三号洽谈室内。
她没有选择更大的会议室，觉得那过于正式且带有压迫感。
这里的原木长桌、暖光灯、以及窗外流淌的黄浦江景，更能营造一种平等、开放而又专注的交流氛围。
李明远和夏岚原本提议陪同，被她婉拒了。
“林素问要见的，不是正道的管理层阵列，而是正道的灵魂和承诺。人去多了，反而像施压或谈判。”她如是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此刻，她面前只放着一台平板电脑、一个笔记本、一支笔，以及两杯刚刚沏好的明前龙井——茶汤清碧，香气清幽，是她特意吩咐准备的，她觉得这比咖啡更符合今日即将到来的客人的气质。
时间指向两点二十八分。
洽谈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被前台小姐姐推开。
“徐总，林素问老师到了。”
徐婧灵立刻站起身，目光投向门口。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而是一种沉静的、带有土地厚重感的从容。
林素问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未施粉黛，肤色是长期接触自然光线的小麦色，细腻却带着健康的红润。她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苎麻改良旗袍，颜色是沉静的靛蓝，只在领口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极简的缠枝纹样。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在脑后松松绾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随意垂落颈侧。
她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唯独背上一个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帆布双肩包，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装着她不离身的装备。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像山间未经污染的深潭，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底最真实的角落。
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如同山涧溪流，清冽而平稳：“徐总，您好。我是林素问。”
“林老师，欢迎莅临正道。我是徐婧灵。”
徐婧灵上前一步，伸出手，她的声音同样平稳，带着尊重却不显卑微。
两人的手轻轻一握。林素问的指尖有细微的薄茧，触感微凉而有力。
“请坐。”徐婧灵引她到桌前坐下，将一杯龙井推至她面前，“试试今年的明前茶，希望合您口味。”
林素问低头轻嗅茶香，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抬眸，开门见山。
“徐总，您的时间宝贵，我的来意，想必您的同事已初步转达。我不善应酬，更习惯直来直往，若有冒昧，还请见谅。”
“正合我意。”徐婧灵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真诚，“我也认为，真诚的理念碰撞，远比无意义的寒暄更有价值。您请说。”
林素问放下茶杯，双手交叠置于桌上，背脊挺直，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离开之前的合作方，原因很简单：他们需要的是一棵能快速、持续结果的摇钱树，而我只想安静地耕种一片属于自己的园地，记录四季风物、传统手艺的本真，不疾不徐，等待它自然生长。”
“我的视频，不是商品，而是作品。它们需要时间沉淀，需要心血灌溉，无法被流水线量化生产，更无法为了所谓的‘流量’和‘爆款’去迎合、去扭曲。”
“我见过太多打着‘传承’、‘匠心’旗号的内容，最终沦为廉价的风景片或披着古风外衣的带货广告。”
“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的语速平稳，眼神却愈发锐利，直视着徐婧灵：“正道传媒找到我，给出的条件听起来很美好，甚至有些……理想化。但我经历过失望，所以不得不更加审慎。”
“徐总，我想知道，正道所谓的‘尊重创作价值’、‘严控品质’，底线究竟在哪里？”
“当我的创作周期无法满足平台的流量饥渴时，当我的内容叫好却不叫座时，当有品牌捧着巨资要求‘软性植入’而我认为那会破坏作品完整性时，正道会如何选择？”
“是选择短期利益的诱惑，还是坚守你们向我描绘的长期主义愿景？”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让我心无旁骛创作的‘净土’，一个能理解并保护这种‘慢’的平台。而非另一个看似美好，最终却仍要向我索取、试图改造我的资本幻影。”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将最核心、最尖锐的问题，毫不掩饰地抛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安静的洽谈室里。
徐婧灵没有立刻回答。
她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素问的眼睛，眼神里没有被打压的不悦，也没有急于辩解的浮躁，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同频的共振。
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似乎在斟酌措辞，更像是在用这个短暂的停顿，表达对这些问题本身的尊重。
放下茶杯，她的声音响起，同样清晰而平静，却蕴含着一种笃定的力量。
“林老师，感谢您的坦诚。您的问题，每一个都直指核心。我也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您。”
“第一，关于流量与周期。”
“正道不看短期流量数据作为评判您作品价值的核心标准。我们会为您的创作设立独立的评估体系，关注的是内容本身的深度、文化传承价值、审美高度以及它所触达的核心受众的忠诚度与互动质量。”
“您需要的创作时间，我们给得起，也等得起。我们的KpI，是‘留下传得下去的作品’，而非‘制造转瞬即逝的热点’。”
“第二，关于叫好与叫座。”
“我们相信，极致的‘好’，本身就具备稀缺性和穿透力，最终会找到它的‘座’。这个‘座’，可能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爆款，但它一定存在于那些真正欣赏、并愿意为这种价值付费的高净值用户群体中。”
“正道的责任，就是利用精准的运营和渠道，将您的作品送到这些人面前，构建一个健康的、尊重价值的付费观看或会员体系，让‘叫好’能直接转化为合理的、尊重创作者的收益。”
“第三，关于商业化与底线。”
徐婧灵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专注，“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正道严选频道正在筹建，它未来的模式，绝非简单的‘软广植入’。”
“我们设想中的合作，是基于您作品调性和内容的深度共创。”
“例如，您下一期视频记录一位老匠人制作一把榫卯结构的木椅，整个过程极致唯美，传递出匠心与时间的力量。那么，‘正道严选’可能会在视频结束后，或在独立的商品页面，以同样极致的态度，呈现由这位老匠人监制、或由我们寻找到的、具备同等工艺水准和理念的工坊制作的、限量版的榫卯结构小件（如茶盘、文具盒），并附上详细工艺解读和匠人故事。”
“商品，是内容的延伸和实体化承载，而非粗暴的植入。它必须本身具备极高的品质、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经得起您和您观众的检验。”
“所有商业合作，您拥有一票否决权。您的创作绝对自主权，合同条款会白纸黑字明确保障，没有任何模糊空间。”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的投资人曾说过，他要的是能驶向远洋的巨轮。吸引并留住您这样的创作者，就是巨轮上最珍贵的压舱石和风帆。”
“牺牲您的创作自由去换取短期利益，对我们而言，是舍本逐末，是自毁长城。这种蠢事，正道不会做。”
徐婧灵没有提及郝奇的名字，但话语间却自然流露出了背后那份强大的支持与共识。
林素问静静地听着，眼神深处的审视和疏离，在徐婧灵清晰、坚定且极具操作性的回答中，一点点融化，逐渐被一种专注的倾听和思索所取代。
徐婧灵捕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继续加码，她拿起平板，快速操作了几下，将屏幕转向林素问。
“林老师，这是正道传媒内部的内容分级与合作框架协议的核心部分。您可以看一下关于‘S级创作者’的条款。”
屏幕上，条分缕析的文档清晰地展示着：
【S级创作者权益保障】
1. 创作绝对自主权：选题、脚本、拍摄、剪辑、发布时间全程自主决定，平台可提供资源支持，但无否决权。
2. 收益优先分配：享受平台最高比例收益分成（具体比例根据项目单独议定，均高于行业标准），版权永久归属创作者，平台享有独家代理运营权。
3. 资源倾斜保障：配备专属资深编导、摄制及后期团队支持，预算单独审批，不设上限（需合理规划），享受平台顶级流量扶持及品牌推广资源。
4. 商业化保护条款：所有商业合作需经创作者书面同意，创作者有权拒绝任何与内容调性不符的商业合作，平台不得施加压力。衍生品开发由创作者主导设计理念，享受高比例分成。
5. 内容真实保障金（可选）：如涉及深度调查或高成本项目，可申请专项保障金，以应对风险及保障创作不受外力干扰。
林素问的目光逐行扫过那些条款，尤其是“创作绝对自主权”、“收益优先分配”、“商业化保护条款”以及“内容真实保障金”这几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些条款，几乎完全回应了她刚才提出的所有核心顾虑，甚至比她预期的更加彻底和大胆。
这不是空头支票，而是即将落实到合同上的具法律效力的承诺。
“这些…真的能写进合同？”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最后一丝求证。
“一字不改。”徐婧灵语气肯定，“我们的法务团队已经准备好了合同草稿，所有您关心的条款都已明确。”
“您可以随时带回去，请您的律师仔细审核。”
徐婧灵收回平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林老师，正道想要的，不是消耗您，而是滋养您。”
“我们希望能为您屏蔽掉外界的纷扰和压力，提供一个能让您彻底沉下心来、专注创作的环境。您输出的内容，您的作品，就是正道最核心的资产和最大的招牌。”
“我们不是在找一个为我们赚钱的工具，而是在寻找一位能共同定义这个时代某种‘价值’标准的同行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林素问心中最后一道锁。
她追求的，不正是在浮躁时代里，重新定义和守护那份关于“本真”、“匠心”与“时间”的价值吗？
长时间的沉默。
林素问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龙井，慢慢饮尽，仿佛在品味着刚才那番话的余韵。
她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奔流的黄浦江，以及江对岸那片象征着现代资本力量的森林，眼神复杂。
许久，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徐婧灵，清澈的眼眸里，那份审视和疏离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同类般的、沉静的亮光。
“我很久没有听到一个平台负责人，如此清晰且坚定地谈论‘价值’和‘作品’，而不是‘流量’和‘变现’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感慨。
“您的条款很诚恳，也很有魄力。我需要一点时间，让我的律师看过合同细节。”
徐婧灵的心稍稍落下，她知道，成功了八成。
她保持着冷静，点头：“当然，这是必要的程序。我们完全尊重。”
林素问微微颔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站起身，重新背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徐总，”她看着徐婧灵，语气郑重，“如果合同如你所说……我愿意尝试与正道同行。希望这片‘净土’，能如你我所愿。”
徐婧灵也站起身，伸出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正道期待与您一起，耕耘这片净土。”
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
这一次，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承诺与信任。
“我送您出去。”徐婧灵引着林素问走向门口。
“不必远送。”林素问在门口停下脚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帆布包侧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递给徐婧灵。
“自家山上采的老茶树上做的茶饼，不值什么钱，但……干净。算是谢您的茶。”
徐婧灵微微一愣，随即郑重接过。油纸包入手微沉，带着淡淡的、沉稳的茶香和一丝山野的气息。
这份礼物，简单，却无比契合林素问这个人。
“谢谢，我很喜欢。”徐婧灵真诚道谢。
林素问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算是回应，随即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
徐婧灵站在走廊口，看着那道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茶饼紧实的质感。
她缓缓走回洽谈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空了的茶杯和那个油纸包上。
徐婧灵没有立刻离开，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久久未动。
拿下林素问，其意义远超签约一个顶级创作者。
这标志着“正道”的理念，真正获得了这个领域内最挑剔、最纯粹的顶尖力量的认可。
这不仅仅是一次商业合作的成功，更是一次价值主张的胜利。
她拿出手机，点开与郝奇的聊天窗口，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只简洁地输入了一行字：
婧灵：林素问已初步同意。细节待律师审核合同。
发送。
她知道，他懂这份简短信息背后的千钧重量。
窗外，黄浦江水无声东流，载着无数的梦想与野心，奔向未知的海洋。
而“正道”这艘新船，在吸纳了又一位重量级的“船员”后，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地，向着那片充满挑战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深蓝，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