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的清晨，带着一股咸腥而又燥热的独特气息。
当林小乐在一张硬邦邦的铁架床上醒来时，听到的第一种声音，不是闹钟，也不是鸟鸣，而是船厂里那永不停歇的、富有节奏的“当！当！”敲击声，以及砂轮打磨金属时发出的刺耳尖啸。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原始的工业力量感。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坐起身，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甩了一整夜。昨晚和宋子豪在堤坝上的那番“隆中对”，让他肾上腺素飙升，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脑子里全是各种流程图、Swot 分析和风险评估。
他，一个昔日在格子间里为 ppt 和 KpI 秃头的社畜，如今竟然真的成了黑道大哥的“军师”。这人生，真是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军师，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兵能吃上饭。”林小乐自嘲地嘟囔了一句，从床上爬起来。
隔壁床上，宋子豪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小乐知道，他肯定是一大早就出去熟悉船厂环境，或者和老顾商量什么事了。这个男人，一旦有了目标，就会变成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而另一张床上……
林小乐的目光，落在了小马哥的身上。
他依然保持着昨晚那个姿势，仰面躺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是铁锈水渍的天花板。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里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雕。他的早餐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已经凉了。
那条受伤的左腿，被阿信重新包扎过，用木板简单地固定着，笔直地伸在被子外面，像是一个突兀而又残酷的警示牌，时刻提醒着他——那个能穿着风衣、在枪林弹雨中潇洒起舞的小马哥，已经死了。
房间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林小乐深吸一口气，端着自己的那份早餐走了过去。
“马哥，吃点东西吧。”他把饭盒递过去，“阿信说了，你现在失血过多，得补充营养，不然伤口恢复得慢。你总不想以后不仅瘸，还体虚吧？”
小马哥的眼珠动了动，但没有看他，依旧盯着天花板，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林小乐把饭盒硬塞进他手里，“你当这是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啊？还挑食。我跟你说，这可是船厂食堂的‘病号专供豪华套餐’——白粥配咸菜。再不吃，等会儿连这个都没了，只能喝西北风。”
他这套插科打诨的说辞，在往常或许能换来小马哥一句“滚蛋”，但今天，却只得到了一片死寂。
林小乐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单纯的劝慰，对眼前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来说，只是一种侮辱。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小马哥床边，自顾自地吃起了自己的早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吐槽：“唉，说真的，马哥，我觉得你现在这个造型，比以前那个帅多了。”
小马哥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嘲讽：“帅？你管一个瘸子叫帅？”
“当然！”林小乐咽下一口粥，说得理直气壮，“以前你那是‘小鲜肉’式的帅，穿着风衣，叼着牙签，走路带风，一看就是那种没经过社会毒打的靓仔。现在不一样了，你这叫‘战损美学’！懂不懂？”
“战损……美学？”小马哥显然被这个新词搞蒙了。
“对啊！”林小乐来了精神，开始了他的“嘴炮 buff”输出，“你想想，一个完美的英雄，有什么意思？太假了。真正的英雄，身上都得有点残缺，那才叫‘勋章’！你看那些武侠小说里的高手，杨过断了胳膊，才练成黯然销魂掌；你看人家西方电影里的硬汉，哪个不是一身伤疤？你现在，就是从‘偶像派’，成功转型‘实力派’了。这条腿，就是你的转型之作，是你男子气概的证明！以后你往那一站，都不用说话，光是这瘸腿的背影，就充满了故事感，这叫‘氛围营造’。泡妞的时候，人家问你这腿怎么了，你随便编一个‘当年我一个人干掉对面三十把枪’的故事，不比你吹嘘自己印了多少假钞有格调？”
他这番歪理邪说，把小马哥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明知道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但那番话里透出的新奇角度，却像一把小刷子，不轻不重地，在他那颗已经蒙上厚厚灰尘的心上，扫了一下。
“滚蛋……老子用得着编吗？老子是真的干掉了他们！”小马哥终于骂出了一句，虽然有气无力，但总算有了点往日的影子。
“这就对了嘛！”林小乐打蛇随棍上，“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躺在这里当咸鱼，而是进行‘康复性训练’。等伤口愈合了，就得开始锻炼腿部肌肉，防止萎缩。我跟你说，现代医学表明，只要康复做得好，日常行走绝对没问题，最多就是不能再去跳踢踏舞了。不过我看你那德性，估计也跳不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皮箱里，拿出了那两把被他收好的伯莱塔手枪，以及一套清洁工具，放在了小马哥的床头。
“还有，这个。”林小乐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豪哥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大哥。但是，我们不能总护着你。英雄的武器，不能生锈。你什么时候把它擦亮了，就说明你什么时候，准备好重新站起来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端着空饭盒，转身走出了房间。
小马哥看着床头那两把冰冷而熟悉的伙计，又看了看自己那条毫无知觉的左腿，眼神中的空洞，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
船厂里，热火朝天。
工人们光着膀子，身上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汗水顺着他们的脊背流淌，与身上的油污混在一起。这里的一切，都遵循着最古老、最粗放的生产方式。
林小乐跟在宋子豪身后，像一个巡视工地的项目经理，只不过他穿的是一身不合时宜的破烂西装。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在他这个被现代管理学浸泡过的社畜眼中，这个船厂简直就是“低效”的代名词。
“豪哥，你看。”林小乐指着一个正在费力寻找扳手的工人，“工具乱放，找个东西要半天，这叫‘时间成本浪费’。”
他又指着另一个区域，几个工人抬着一块沉重的钢板，步履蹒跚地绕过一堆废料。“工区规划混乱，物流动线一塌糊涂，这叫‘无效流程增多’。”
“还有那里，”他指向一个正在高处进行焊接的工人，下方就是易燃的油漆桶，“安全措施基本为零，这不出事是运气好，一出事就是大事，这叫‘潜在风险巨大’。”
宋子豪安静地听着，他虽然不懂林小乐嘴里蹦出的那些新词，但他看得懂实际情况。他自己就在船厂做过工，知道林小乐说的，全都是问题。只是以前，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从未想过要去改变。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宋子豪问道。
“没错。”林小乐眼中闪着光，“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桶金，也是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跟的‘投名状’。”
两人找到了正在船坞里指挥吊装工作的老顾。
“顾叔。”宋子豪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
“阿豪啊，”老顾擦了把汗，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林小乐，“你那个兄弟，怎么样了？”
“阿信医术好，已经稳定了。”宋子豪答道，“顾叔，我们这次来，是想跟您商量个事。”
他把林小乐推到了身前：“小乐，你跟顾叔说。”
面对这个气场强大的老人，林小乐心里还是有点发怵的，但他知道，这是他这个“军师”的第一场硬仗，必须打赢。
“顾叔，”他清了清嗓子，“我跟豪哥今天在船厂转了一圈，觉得……觉得船厂的生产效率，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老顾眉毛一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哦？说来听听。”
“顾叔，您别误会，我不是说工人们不卖力。”林小乐赶紧解释，“我是说，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方法’，让大家干活更轻松，更安全，也更快。这套方法，我管它叫‘新式工场管理法’。”
接着，林小乐便将他脑中的“5S 管理法”和“KpI 考核”，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语言，重新包装了一遍。
“第一，叫‘定置管理’。就是把所有的工具、零件，都分门别类放好，画上线，做好标记。扳手区、螺丝区、焊枪区，各归各位。用完了，必须放回原处。这样一来，大家找东西的时间，至少能节省一半。”
“第二，叫‘工分奖励’。现在大家都是拿死工资，干多干少一个样，时间长了，难免会懈怠。我们可以把一些可以量化的工作，比如打磨一块钢板、切割一定长度的船肋，都定一个‘标准工时’和对应的‘工分’。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谁提前完成了，就奖励额外的工分。工分可以直接兑换奖金。这样，多劳多得，大家的积极性不就上来了？”
“第三，是‘安全生产责任制’。划分出专门的焊接区、喷漆区，规定必须佩戴防护工具。定期检查消防设施。这不花什么钱，但能把事故风险降到最低。毕竟，工人要是受了伤，对您来说，也是巨大的损失。”
林小乐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老顾。
老顾沉默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是个务实的人，一辈子都在跟船舶和工人打交道。林小乐说的这些，听起来新鲜，但仔细一想，却句句在理。
尤其是“定置管理”和“安全生产”，几乎是零成本，却能立竿见影。而那个“工分奖励”，更是抓住了人性的核心。
“你这个‘工分制’，听着倒像我们年轻时搞生产队那一套。”老顾缓缓开口，“但你说的这些，要实施起来，可不容易。工人们都野惯了，谁听你的？”
“顾叔，这事交给我和豪哥。”宋子豪在此时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以前也是船厂出来的，我知道怎么跟工人们打交道。而且，我们不要您多投入一分钱，只要您给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和一个独立的作业区做试点。如果没效果，我们二话不说。如果有效果，我们也不要您的钱，只希望您能利用您的关系，帮我们打听一些香港那边的消息。”
这就是他们的交换条件，也是他们的诚意。
老顾看着宋子豪那张坚毅的脸，又看了看林小乐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终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船尾那艘正在维修的渔船，就交给你们了。一个星期，我看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
……
计划的第一步，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当宋子豪和林小乐宣布要在试点区推行“新规矩”时，几乎遭到了所有工人的抵制。
“搞什么名堂？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干活的！”
“让我们把工具放回原处？我今天放这里，明天用着顺手，凭什么要听你的？”
“还工分？别是想变着法儿扣我们工钱吧？”
面对工人们的质疑和抱怨，林小乐一筹莫展。他那套现代企业的管理理论，在这些讲究江湖义气和传统习惯的工人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关键时刻，宋子豪站了出来。
他没有多说废话，只是脱掉了上衣，露出了那身结实的肌肉和几道旧伤疤。他拿起一把大铁锤，走到一堆杂乱的废铁前，对众人说道：“今天，谁跟我一起，把这块地方清出来，工具规整好，我请他喝酒！”
说完，他便抡起铁锤，狠狠地砸向一块锈蚀的铁块。
工人们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曾经的“黑道大哥”，竟然会亲自下场干这种粗活。老顾手下的工人，很多都听过宋子豪当年的名号，也知道他就是从船厂走出去的。
看着宋子豪那娴熟而有力的动作，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背脊，工人们的眼神，从质疑，慢慢变成了敬佩。有几个和宋子豪年纪相仿的老工人，对视一眼，默默地拿起了工具，加入了进来。
有一个人带头，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林小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终于明白，再牛逼的理论，也比不上一个有威望的领导者，用实际行动带来的感召力。
他立刻跑去，用粉笔在地上画出区域线，大声指挥着：“铁料放这边！木材放那边！工具架就立在这里！”
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宋子豪的带领下，原本混乱不堪的试点区，变得井井有条。工具架上，每一种工具都有了自己的“家”；物料区里，不同的材料被堆放得整整齐齐。
当工人们发现，自己转身就能拿到想要的工具，不用再满地乱翻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从不情愿，渐渐变成了惊奇。
夜幕降临，一天的劳累之后，宋子豪果真兑现承诺，买来了几箱啤酒和一堆下酒菜，和工人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气氛，在酒精和汗水中，迅速升温。
林小乐坐在人群中，听着宋子豪和工人们用他听不太懂的闽南话和粤语，吹着牛，讲着过去的笑话，他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这个粗犷而又充满生命力的集体中的一员。
深夜，林小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他推开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了让他心头一震的画面。
小马哥没有睡觉。
他半靠在床头，那条受伤的腿伸着。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块擦枪布，一丝不苟地，反复擦拭着一把已经拆解开的伯莱塔手枪的零件。每一个零件，都被他擦得锃亮，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致命的光泽。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林小乐没有打扰他，只是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靠在门外的墙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瘸腿的雄狮，并没有死去。
他只是在舔舐伤口，等待着，重新咆哮的那一天。
【隐藏任务“浪子回头”进度更新……】
【任务目标二：协助小马哥（mark Lee）走出“瘸腿”的阴影，重新找回英雄的价值……完成度：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