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无声无息地靠上了对岸那由粗糙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简易码头。
船身轻轻触碰岸边,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这片死寂的雾海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我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冰冷、坚硬、带着湿滑水汽的岩石地面上。
双脚踏实,一股厚重的、仿佛承载了万古岁月的沧桑感,从脚底传来。
身后,那无脸船夫依旧沉默如石,只是用那根光滑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
黑色的小船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悄无声息地滑离了码头,缓缓退入了那片翻滚不息、哀嚎永恒的灰色雾海之中。
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笼,在浓雾中摇曳了几下,最终彻底被灰暗吞噬,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没有做出一个多余的动作。
仿佛他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完成“摆渡”这个唯一的使命。
使命完成,便归于虚无。
我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那神秘莫测的船夫。
转过身,抬起头,目光凝重地望向眼前这座矗立在幽冥古道尽头、散发着无尽威严与死寂的巍峨门户——
鬼门关!
近距离仰望,更能感受到这座关隘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压迫感。
青黑色的城墙,高耸入云……不,是入雾!根本看不到顶端,仿佛连接着这片异度空间的穹顶。
墙体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道深刻的划痕、撞击的凹坑、以及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此地的、难以想象的惨烈与厮杀。
两扇巨大到超乎想象的门扉,紧紧闭合着。
门板不知由何种金属铸造而成,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青铜色泽,上面布满了碗口大小、锈迹斑斑的铜钉,排列成某种玄奥的阵势。
门板的中央,各镶嵌着一个狰狞无比、栩栩如生的巨大鬼首浮雕。
鬼首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口中衔着锈蚀的铁环,散发出冰冷、暴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恐怖气息。
仅仅是站在门前,就能感觉到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冷死气,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在身体周围。
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和贪婪的眼睛,正透过这两扇沉重的门,在黑暗中死死地窥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如何进去?
强行推开?
我毫不怀疑,以我现在的力量,或许能够撼动这两扇巨门。
但那样做,必然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很可能会惊动关内更加强大、更加恐怖的守卫,甚至可能触发某种毁灭性的禁制。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的目光,落在了怀中那张一直散发着灼热感应的“幽冥帖”上。
它似乎……就是钥匙?
我深吸一口气,将幽冥帖从怀中取出。
帖子触手冰凉,但内部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小心翼翼地,将帖子的正面,缓缓贴近那冰冷、粗糙、布满铜锈的青铜门板。
就在帖子与门板接触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嗡——!
门板上,那两尊狰狞鬼首浮雕空洞的眼窝之中,猛地亮起了两对猩红如血、充满了暴戾与审视意味的光芒!
红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照射在幽冥帖之上,来回扫视着帖子表面那个诡异的“黄泉钥”图案。
帖子在红光的照射下,微微震颤起来,上面的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幽冥波动。
片刻之后。
嘎吱——嘎吱嘎吱——!!!
一阵沉重、刺耳、仿佛尘封了千万年的机括被强行启动的巨响,从厚重的门板内部传来!
巨大的门扉,开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内移动!
沉重的摩擦声震耳欲聋,仿佛巨兽的喘息。
门缝,一点点地扩大。
最终,打开了一道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的缝隙。
一股更加精纯、更加古老、更加深沉、仿佛蕴含着整个幽冥世界本源气息的阴冷气流,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喧嚣与死寂交织在一起的诡异声浪,从门缝中汹涌而出,扑面而来!
那声音中,有模糊的人声鼎沸,有车马粼粼,有丝竹管弦,有叫卖吆喝……仿佛门后是一座繁华的不夜城。
但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万物终结般的死寂与虚妄。
我站在门口,最后深吸了一口门外那相对“清新”的空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迈开脚步,侧身,踏入了那道象征着阴阳界限的……鬼门关!
一步踏入,仿佛穿越了一层冰冷的水膜。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预想中的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无尽刑具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得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行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古代街市!
脚下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古色古香的木质建筑。
有挂着“酒”字旗幡、里面人影晃动、传来划拳行令声的酒馆;有门口挂着灯笼、供人歇脚的客栈;有陈列着各种稀奇古怪物品的当铺;有香气四溢(尽管那香气带着一股纸钱焚烧的味道)的点心铺子;甚至还有一座高高的戏台,台上锣鼓喧天,身着华丽戏服的“演员”们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戏曲,台下围满了“观众”,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这些“行人”的穿着打扮,跨越了漫长的历史长河。
有身着宽袍大袖、头戴方巾的古代文人;有身穿铠甲、腰佩兵器的武将兵卒;有穿着粗布短打、挑着担子的农夫;有身着旗袍马褂、摇着折扇的近代商贾;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现代西装、休闲服,显得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们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或独自悠闲地逛着店铺,或行色匆匆地赶路,整个街市呈现出一派热闹非凡、生机勃勃的景象。
恍惚间,让人仿佛穿越了时空,置身于某个历史悠久的繁华古城夜市之中。
然而,只要稍微定睛细看,就会发现这繁华背后的诡异与不协调。
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虽然穿着各异,但绝大多数都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神空洞茫然,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情感。
他们的脚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棉花上,没有一丝声响。
他们交易使用的货币,并非金银铜钱,而是一沓沓散发着浓郁香火气的、印着诡异符文的纸钱。
街道两旁悬挂的灯笼,发出的并非温暖的烛光或明亮的电光,而是一团团幽幽燃烧、绿油油的鬼火,将整条街道映照得一片阴森。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陈年灰尘和腐朽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怪异气味。
这里……根本不是阳间的市集!
这里是……幽冥界的鬼市!亡魂汇聚、交易往来的地方!
怀中的幽冥帖,灼热感变得更加清晰和强烈,如同一个明确的指针,指向了这条繁华鬼市街道的尽头。
我顺着感应的方向望去。
在街道的尽头,矗立着一座规模最为宏大、装饰最为奢华的三层木结构楼阁。
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口悬挂着两串硕大的、散发着诡异红光的灯笼,将周围映照得一片血红。
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高悬于门楣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黄泉客栈!
黄泉客栈?
这名字,真是直白得让人心底发寒!
幽冥帖的最终指引,就是那里?
我收敛起周身所有的生人阳气,将气息压制到最低,混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低着头,沿着街道,向着那座醒目的客栈走去。
街道上的鬼魂们,对于我这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微弱生气的“异类”,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注。
大多数鬼魂只是麻木地行走着,偶尔有几个意识稍微清醒些的,会投来好奇或探究的一瞥,但或许是感应到了我怀中幽冥帖散发出的、某种属于“特权阶层”的隐晦气息,它们并没有上前阻拦或挑衅,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我顺利地穿过了大半个鬼市,来到了黄泉客栈的门前。
客栈大门敞开,里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浓郁的酒肉香气(尽管那香气中带着一股阴冷的尸气)混合着喧嚣的音浪,从门内涌出。
我定了定神,迈步踏入客栈门槛。
客栈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
宽敞的一楼大堂内,摆放着数十张八仙桌,几乎座无虚席。
形形色色的鬼客围坐桌旁,推杯换盏,大快朵颐。
桌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看起来色香俱全,栩栩如生。
但在我真实视界下,那些所谓的“美味佳肴”,不过是一些由阴气、香火和执念幻化而成的虚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
这些鬼客,有穿着文士长衫、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有身披铠甲、大声划拳行令的;有穿着绫罗绸缎、交头接耳谈论“生意”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现代服装、一脸茫然地坐在角落的……
台上,有涂着浓重油彩的鬼伶,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幽怨的戏曲,台下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整个大堂,一派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景象。
然而,在这虚假的繁华与喧嚣之下,掩盖不住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死寂、以及一种万物终将归于虚无的终极虚妄感。
我的目光,如同锐利的刀子,迅速扫过整个喧闹的大堂。
最终,定格在了大堂最里面,那个高高的、由暗红色木头打造的柜台之后。
柜台后,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大堂,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一个紫檀木算盘,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
她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绣着繁复牡丹图案的大红色旗袍,将窈窕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插着一根碧玉簪子。
虽然看不到正脸,但光是这个背影,就透着一股成熟妩媚、风韵犹存的味道。
然而,当我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我的瞳孔却是猛地一缩,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个背影……太熟悉了!
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之际,仿佛感应到了我灼热的目光,柜台后的那个旗袍身影,拨弄算盘的手指微微一顿。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转过了身。
一张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龄、眉眼含春、嘴角带笑的妩媚脸庞,映入我的眼帘。
她的目光,精准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落在了我的身上。
当看清我容貌的瞬间,她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惊讶,但随即,便被一种更加深邃、更加意味深长的笑容所取代。
红唇轻启,一个酥媚入骨、却又带着一丝冰冷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哟……这位客官,看着面生得紧呐……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往生客栈的老板娘!
她竟然出现在了这幽冥深处的黄泉客栈!
这次相遇,绝对不是什么巧合!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星力在经脉中悄然流转,右手无声地握紧了袖中的星雷匕首。
新的危机,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