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通风管道内部并非绝对的黑暗。一些镶嵌在管壁上、早已失去主要功能的指示灯光或断裂的光纤,偶尔会闪烁起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濒死星辰的余晖,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区域,随即又迅速熄灭,将世界交还给更深的黑暗。
空气在这里凝滞、沉闷,带着金属锈蚀、灰尘和陈年油污混合的独特气味,远比之前的管道更加浓重。远处隐约传来气流通过的低沉呜咽,在这巨大的金属腔体内回荡,显得空洞而遥远。
林清清和拾荒者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沉默地行进。
拾荒者肉瘤下身蠕动时粘液摩擦的“咕叽”声,以及林清清刻意放轻却依旧不可避免的脚步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节奏。那团之前用来照明的、属于拾荒者自身的惨绿色磷光,在进入这条主管道后,似乎也黯淡了许多,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身后,“凝核者”那狂怒的灵魂咆哮早已被厚重的管壁隔绝,听不真切,但那种被恐怖存在盯上的寒意,依旧萦绕在心头,未曾散去。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右臂骨裂处的疼痛便清晰地反馈回来,伴随着强行催动力量后的虚弱感,一阵阵冲击着林清清的意志。她抿着唇,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将呼吸调整得更加绵长,默默忍受着。
走在前面的拾荒者速度慢了下来,他似乎对这条主干道颇为忌惮,那只浑浊的灰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以及那些偶尔闪烁又熄灭的微光,仿佛那光芒背后隐藏着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
“刚才……谢了。”沙哑干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极其不习惯的、别扭的腔调。是拾荒者。他没有回头,依旧盯着前方。
林清清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麻木、诡异的“残渣”会开口道谢。她沉默片刻,才淡淡回应:“自保而已。”
确实,如果拾荒者被“凝核者”吞噬,她独自在这迷宫般的沉船中,生存几率将会骤降。
拾荒者似乎也并不期待她有什么热情的回应,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仿佛喉咙漏气的声音,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行进的声音在管道中回响。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前方管壁一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某种阀门基座般的金属结构,旁边散落着一些扭曲的金属板和断裂的线缆,形成了一个可以勉强容身的、相对隐蔽的凹陷处。
拾荒者在这里停了下来,蠕动着转过身,面向林清清。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他那被乱发遮盖的脸庞轮廓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休息……十分钟。”他沙哑地说,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层面的倦怠。“前面……有一段路……需要……格外小心。”
林清清没有反对。她的状态也很差,急需恢复。她靠着冰冷的管壁坐下,小心地将受伤的右臂搁在膝上,开始尝试引导左肩烙印,汲取那稀薄得可怜的秩序能量。
拾荒者则蜷缩在另一侧,他那肉瘤下身似乎也收敛了蠕动,只是微微起伏着,发出粗重的喘息。他那只浑浊的灰眼,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似乎在观察林清清,又似乎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你……”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不是……‘它们’派来的……对吧?”
林清清睁开眼,异色眼瞳在昏暗中看向他:“‘它们’是谁?”
拾荒者沉默了一下,枯柴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身下金属板上的锈迹。“……湮灭的……爪牙……那些……穿着黑袍的……疯子……或者……‘影蛇’的……猎犬……”
林清清心中一动。黑袍疯子?是指叶隐所属的势力,还是“影蛇”麾下?他居然知道“影蛇”?
“我不是。”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在被‘影蛇’追杀。”
拾荒者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些。“那就好……‘它们’想要的……是彻底的控制……或者……毁灭……”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只灰眼似乎穿透了乱发,直视林清清:“那你……想要什么?离开这里?回到……你那……尚未被彻底吞噬的……世界?”
“我要去湮灭核心。”林清清没有隐瞒,她的目标在此地似乎并无遮掩的必要,“救一个人。”
“救人?”拾荒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去‘源头’……救人?小姑娘……你根本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嘲弄。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林清清抓住他话里的信息,立刻追问。
拾荒者却猛地闭上了嘴,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麻木沉默的样子,不再看她。
林清清没有继续逼问。她能从对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加重的喘息中,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深刻,以至于连他这样一具近乎行尸走肉的存在,都本能地想要逃避。
管道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远处气流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几分钟后,就在林清清准备起身继续前行时,拾荒者却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低沉得仿佛梦呓:
“‘坚韧号’……接到最后指令时……我们正在……勘探‘K-7星云’的……边缘尘埃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某种陷入回忆的迷茫,“指令来自……最高议会……加密等级……‘灭世’……内容是……不惜一切代价……跃迁至……‘葬骨之地’坐标……启动……‘归寂’协议……”
林清清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这艘船过往的、相对具体的信息。
“我们……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只知道……这是……最终防线……”拾荒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景象,“当我们……强行跃迁出来……看到的……是……无尽的……白骨……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肉瘤下身不安地蠕动。
“舰长他……启动了协议……但……太晚了……‘它们’……早就……等在这里……”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混乱,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防护屏障……像纸一样……被撕碎……那些……黑色的……东西……涌了进来……见人就……吃……不……不是吃……是……同化……”
他猛地抬起枯柴般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那灰败的皮肤,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我……我在医疗舱……试图……抢救……‘生命固化液’……被打翻了……和……那些……黑色的……粘液……混在了一起……”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恶,“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只浑浊的灰眼死死盯着林清清,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疯狂的偏执:
“航行日志!我必须拿到航行日志!那里面……有舰长最后的……指令记录!有他看到的……‘源头’的……初始影像!我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被派来送死!我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在管道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悲怆和疯狂。
林清清沉默地看着他。此刻的拾荒者,不再仅仅是一个诡异可怖的怪物,更像是一个被残酷命运和绝望真相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可怜的复仇之魂。
他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份日志,更是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得以安息的……解释。
“我会帮你拿到日志。”林清清平静地重复了自己的承诺。
拾荒者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几秒钟,那疯狂的偏执才缓缓褪去,重新被麻木覆盖。他低下头,粗重地喘息着。
“……休息……结束。”他沙哑地说,蠕动着身体,转向黑暗的管道前方,“该走了……前面……就是‘回声长廊’……小心……那里的……‘声音’……”
他不再多言,开始向前移动。
林清清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过的角落,仿佛能看到一个被困在扭曲躯壳里、痛苦嘶吼的灵魂。
她迈开脚步,跟上了那道在黑暗中蠕行的、悲惨的背影。
管道前方,那低沉的、仿佛无数人窃窃私语混合而成的“声音”,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