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怪物,要如何才能斩杀?
正当众人脑中浮现这般念头时,陆寒接着说道:“就在李寻欢与那女菩萨对峙之际,她忽然仰天怒吼。”
“一声咆哮,震得整片树林簌簌摇晃,枝叶纷落如雨。”
李寻欢只看见一截泛着幽绿寒光的剑刃,猛地从大欢喜女菩萨胸前透出。
紧接着,鲜血如骤雨般喷洒而出,染红了半边地面。
出手的是站在她身后的游龙生,手中握着那柄三尺七寸长的夺情剑,剑锋自后背直穿心脏。
大欢喜女菩萨体态臃肿,腹部高高隆起,下巴层层堆叠,脸盘肥厚得几乎挤没了五官。
可她的背后却瘦削单薄,肌肉松弛,成了藏不住的死穴。
这个破绽,是游龙生在她身边隐忍多时才窥探到的秘密。
为了这一刺,他已默默等候了四百多个日夜。
没人愿意亲近这样一个女人,更何况是心中始终念着林仙儿的游龙生?
哪怕此刻他的骨骼几乎被她沉重的身躯碾碎,他也未曾对那一剑有半分悔意。
李寻欢将那具庞大的躯体推开,俯身为游龙生拭去额角的冷汗。
这双手既能执刀杀人,也能捧起满掌温情。
游龙生望着他,没有哀求,只轻声道:“我不是游龙生,真正的游龙生早已不在。
你今日从未见过我。”
李寻欢点头:“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其余的,我不想知道。”
听到这话,游龙生终于笑了。
他庆幸此生能与李寻欢相识,却又深深怨恨——
恨自己不是倒在英雄利刃之下,而是葬身于那肉山般的压迫之中。
听到此处的人们,心头五味杂陈,有惊愕,有怜惜,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
谁也不知这两年来,他究竟熬过了怎样的日子。
但谁都明白,那绝非寻常人所能承受的煎熬。
否则,他又怎会恳求别人将自己彻底抹去?
他们也看得出,游龙生早就不想活了。
只是他还有一愿未了——亲手了结大欢喜女菩萨的性命。
正是这股复仇的执念,让他拖着残躯撑到了今天。
所以当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地挥出了那一剑,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
“可惜啊,实在可惜……”有人叹息,“先是痴恋林仙儿,后来又落入那妖妇之手,游龙生这一生,何其凄苦!”
“为何他就遇不到一个真心待他的女子?”
“堂堂藏剑山庄少主,本该风光无限,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忽有人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听说当日少林高僧提及大唐境内有座藏剑山庄,不知和书中的可是同一处?”
陆寒闻言立即接口:“名字是我随手编的,若真有撞名之处,纯属巧合。”
众人听了,纷纷转头望向他。
一人追问:“那大欢喜女菩萨就这么死了,她那些徒弟难道不会替她报仇吗?”
陆寒轻轻摇头:“她只顾着让徒弟们吃饱喝足,却从不管她们心里想什么。”
“一个人吃得越饱,心思就越懒散,哪还有力气去记恨、去报复?”
“比起为师父雪恨,她们更可能忙着找下一个饭食丰盛的地方安顿下来。”
众人听罢皆是一怔。
这番话听着离奇,细品却又合乎情理。
若每日只需张嘴吃饭,不必操心其他,久而久之,人心自然麻木。
这般活着,怕是连猪狗都不如了。
……
说书完毕,陆寒照例准备上楼歇息。
正要抬步,大堂里忽然传来一声喊:“陆先生,倘若契丹铁骑真的打进大宋,您会离开这里,回大明去吗?”
原本还在低声议论故事的听众们,顿时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陆寒。
虽说眼下战事尚未爆发,大多数人也不信契丹能突破边关。
但这个问题,终究触动了人心。
他们想听听,这个讲故事的人会如何作答。
面对无数双注视的眼睛,陆寒淡淡一笑,抬手指向梁上悬挂的锦盒:“你的假设站不住脚。”
世间之事,若有好处,必有人趋之若鹜;若好处足够大,便会有千军万马争先恐后地扑上去。
如今整个大宋武林都在传,少林寺里藏着一位超凡脱俗的高人。
那锦盒中的物件,正是出自这位高人之手,堪称稀世珍宝。
谁不想把它据为己有?
哪怕是个刚入武途、根基尚浅的小子,夜里也会梦到自己捧着锦盒,一步登天。
更别提那些真正有本事、有野心的人物了。
契丹若想踏破雁门关,怕是得先把大宋江湖八成的顶尖高手杀个干净才行。
可这谈何容易?
那人原本还想再问几句,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锦盒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寒见他沉默,便不再多言,转身拾阶而上。
二楼老位置,追命早已等候多时。
自陆寒开讲以来,他已连饮三坛烈酒。
陆寒落座,看着他笑道:“我以为你会赶去雁门关。”
“是诸葛神侯派你来的?”
追命仰头一笑,拍桌道:“不错,正是世叔让我来找你。”
“他猜你不会轻易出手,背后定有计较,所以差我来会会你。”
“一路走来,我还在琢磨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直到看见那个锦盒,我才明白——高,实在是高!”
陆寒端起茶杯,轻吹一口,淡然道:“高在何处?”
追命灌下一大口酒,酒气冲天:“你还考较我?”
“好!那我就说说看,你听听对不对。”
他又连干两碗,才慢悠悠开口:“少林那位前辈托你平息两国刀兵。”
“可你就算武功通神,一人之力也挡不住三十万铁骑。”
“或许有人会援手,但更多人只会冷眼旁观。”
“他们巴不得你先拼死拼活,倒下了,他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名利双收。”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从少林得了好处。”
“人心不服,是因为嫉妒。”
“而你,却用贪念反制了这份嫉妒!”
说着,他拎着酒坛站起,踱步至栏边,抬眼望着悬在梁上的锦盒。
“此刻江湖,多少人眼里只有那个盒子。”
“里面的东西,让他们觉得,自己也能踏上巅峰。”
陆寒摇头轻笑:“可那里面,并不能让人真的成为天人。”
追命哈哈大笑:“所以我才说那是‘希望’。”
“你拿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竟让整个武林前所未有地拧成一股绳。”
“当所有人齐聚雁门关,面对敌军如潮水般压来——”
“你觉得他们在想什么?”
“保家卫国?”
“不,他们在想:最后那个能拿下锦盒的人,会不会是我?”
陆寒接话道:“甚至会觉得,那幸运儿,非自己莫属。”
追命转身回座,点头道:“驱使他们并肩作战的,不是忠义热血,而是心底那份私欲。”
“可偏偏就是这私心,让他们挺身而出,舍生忘死。”
“天下之事,荒唐至此,岂不可笑?”
人人都想得到锦盒。
而要想得盒,就得在战场上立下首功。
于是,契丹大军压境,反倒成了争功的良机。
人人争先,奋勇杀敌,看似慷慨赴义,实则各怀盘算。
正因如此,追命才觉得这局棋,妙得离奇,也讽刺得紧。
“天人啊……”
陆寒低语一声。
普天之下,哪个习武之人不曾梦见过那样的境界?
凌驾风云,超然物外,哪怕面对帝王将相,也能从容相对。
谁不向往?
追命也叹了一声:“可惜,我对那些人并不抱希望。”
“我总觉得,到最后,还得靠你亲自出手,才能退敌。”
陆寒微笑:“大宋江湖,豪强无数。”
“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江南霹雳堂。”
“六大高手,四方英杰。”
“这些人,你就真不信?”
追命盯着他,反问:“那你信吗?”
陆寒沉吟片刻,认真答道:“信不过。”
陆寒一开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追命也跟着笑出声来。
两人没再多言,只默默地喝着酒。
陆寒浅酌慢饮,追命却是仰头就干,一碗接一碗。
到了深夜,追命眼神迷离,满身酒气,可那副模样却又透着股随时能冷峻清醒的劲儿。
“走了。”
他摇晃着身子,朝陆寒挥了挥手,脚步虚浮地往楼下走去。
陆寒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并未相送。
等追命走远,谢卓颜才悄然出现在陆寒身旁。
“他好像有话想讲,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陆寒抿了下嘴,轻叹道:“他是想邀我同去雁门关。”
“哪怕喝了这么多酒,他也没把这话出口——因为他明白,我是不会答应的。”
“而一旦说破,有些事便再难回头。”
追命是个磊落之人。
也是陆寒在这大宋江湖里屈指可数的知己之一。
他清楚得很:陆寒此举虽能让武林中人暂时拧成一股绳,看似齐心协力。
可那机缘仅此一份。
所谓的“团结”,背后注定要有人无辜赴死。
而且不是一两个,是一大批。
根源,不过人心深处藏不住的贪欲罢了。
这是追命不愿见的局,却也是他无力扭转的现实。
谢卓颜微微颔首,低声道:“我能懂。”
陆寒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走吧,该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