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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妖偶横生》

溪水冰凉,激得陈巧儿指尖发麻。她本是来洗几件沾了松脂的粗布衣裳,石缝间一抹刺目的猩红却攫住了目光——那绝不是山中该有的颜色。她拨开几丛纠结的水草,指尖触到的却是一块粗糙、吸饱了水而沉甸甸的麻布。

用力一拽,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那东西终于被她拖上了岸边的湿泥地。

围拢过来的几个洗衣妇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瞬间后退几步,如同躲避瘟疫。陈巧儿自己也僵住了,一股森冷的寒意顺着湿透的指尖,毒蛇般瞬间缠上她的脊椎。

那是一个粗陋不堪的人形布偶。草草捆扎的麻布包裹着几根细小的、被溪水泡得发白的禽类骨头,圈作骨架。布偶的“脸”上,用墨汁点出两个歪斜可怖的黑点充作眼睛,下方一道扭曲的裂口便是嘴。最令人胆寒的,是布偶胸前那片巴掌大的麻布上,用同样粗劣的墨笔写着一行字——正是她这具身体原主陈大山的生辰八字!

更刺目的是,这具写满恶毒诅咒的“身体”上,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地扎满了数十根细长的缝衣针!针尾在浑浊的溪水里浸泡过,带着一层诡异的暗色水光。几根针深深钉在写有八字的位置,仿佛要将那名字的主人彻底钉死。

“天爷啊!这……这是害人的厌胜邪术!”一个胆子稍大的妇人捂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死死盯着那布偶,满是惊惧。

“谁……谁这么缺德?”另一个声音发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陈巧儿,带着难以掩饰的怀疑和疏离,“写的是……陈大山的八字?”

“准是得罪了哪路邪神,或者……”一个干瘦的老妇压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朝陈巧儿努努嘴,“用了不该用的‘妖术’呗!惹了报应!”

“嘘!快别说了!”旁边的人赶紧拉扯她。

“妖术”二字像冰冷的针,刺进陈巧儿的耳膜。她捏着那湿漉漉、冰冷滑腻的邪物,指尖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全身。溪水的冰冷尚在肌肤,而这由人心淬炼出的恶意,却如跗骨之蛆,冻彻了骨髓。李员外!这张冠冕堂皇的皮囊下,报复的手段竟如此阴毒、下作!这哪里是简单的恐吓?这是要将她彻底钉死在“妖人”的耻辱柱上,让整个山村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她捏着布偶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湿透的粗布衣贴在身上,寒意一阵紧过一阵。周围的窃窃私语嗡嗡作响,那些躲闪、惊恐、怀疑的目光,像无形的荆棘,将她团团围困。

“巧儿姐!巧儿姐!” 花七姑带着哭腔的呼喊撕开了压抑的气氛。她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冲了过来,小脸煞白,头发微乱,显然是狂奔而来。“我爹娘……他们把我锁在屋里了!李家的王管家刚走,他们……他们应了李家的亲事!我砸了窗户才跑出来!”她一眼看到陈巧儿手中那狰狞的布偶,惊得几乎跳起来,“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李家送的‘礼’。”陈巧儿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只有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怒焰。她将布偶举到七姑面前,“厌胜之术,写着我的生辰,要咒我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村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每个人心头一凛,“看来,李员外是嫌我碍了他的好事。”

“他们敢!”七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猛地抓住陈巧儿的手臂,“巧儿姐,我们……”

“走!”陈巧儿反手紧紧握住七姑冰凉的手,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地已非久留之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淬了毒的针。她拉着七姑,拨开挡在身前、眼神闪烁的村民,快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溪边。身后,那些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跛足的饿狼,不甘心地追赶着她们的背影。

刚踏上通往陈家院落的崎岖小径,一阵刺耳的木材碎裂声和男人粗暴的喝骂便如冰锥般刺穿了山林的宁静。

“砸!都给老子砸干净!一个破猎户,也敢摆弄这些鬼画符的玩意儿!”

陈巧儿心头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拉着七姑的手骤然收紧,两人几乎是跑着冲向那声音的源头——她家那简陋的柴扉小院。

眼前的景象让陈巧儿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院门洞开,一片狼藉。她精心改良、反复调试才成功的那几把新式猎弓,此刻已成了地上散落的残骸。坚韧的柘木弓身被粗暴地从中劈断,精心缠绕增加韧性的牛筋弦被扯得七零八落。旁边,她设计用来更省力绞紧弓弦的滑轮组小绞车,被大石砸得扭曲变形,木齿碎裂一地。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被踩得稀烂、她闲暇时琢磨出来给小妹解闷的榫卯小玩具——一只会点头的木鸟,一辆带轮的小车……全成了碎片。

王管家腆着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叉腰站在院中,像视察自己领地的土皇帝。他带来的四五个健壮家丁,手里提着斧头和沉重的木棒,正肆意破坏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与陈巧儿“巧思”相关的东西。陈巧儿的父亲陈老石,被两个家丁死死按在院墙根下,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只能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母亲陈刘氏和小妹被吓得缩在屋角,小妹的哭声被母亲死死捂在嘴里,只剩下惊恐的呜咽。

“住手!”陈巧儿的声音嘶哑,却像淬了火的铁,猛地炸开在混乱的院子里。

砸东西的闷响和家丁的呼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她和花七姑身上。

王管家慢悠悠地转过身,绿豆小眼里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哟,陈大山,还有花家小娘子?回来得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腿了。”他踱了两步,油腻腻的靴子踩在一块断裂的弓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奉我家员外老爷钧命,你们陈家这妖人弄出来的邪门歪道,惑乱乡里,败坏风气!今日一并清除干净,以儆效尤!”

“妖人?邪术?”陈巧儿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指着地上那些凝聚了无数夜晚心血、只为让家人生活稍微轻松一点点的“成果”,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改良猎弓,不过是为了多打些猎物,让家人少挨饿!省力绞车,是为了阿爹的腰伤不再加重!给小妹做的玩具,不过是几块木头!这算什么邪术?李员外眼瞎了心也瞎了吗?”

“哼,牙尖嘴利!”王管家被呛得脸皮一抖,厉声道,“妖言惑众!员外老爷说了,这些东西就是祸根!今日砸了是轻的!再敢冥顽不灵……”他阴恻恻的目光扫过陈巧儿,又落到花七姑惨白的脸上,“哼,有你们好果子吃!”

“跟他废什么话!”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张衙内摇着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脸上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他径直走到花七姑面前,目光淫邪地在她身上扫视,扇子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小美人儿,别跟这‘妖人’混在一起,污了自己的名声!乖乖等着上我李家的花轿多好?你爹娘都点头了,你还犟个什么劲儿?”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却足以让整个院子的人听清,“再犟下去,惹恼了我舅舅,别说你们家那几片破茶田保不住,一把火烧了这后山,让这‘妖人’和他一家子野人彻底绝了生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烧山?!”陈老石猛地挣扎起来,被按着他的家丁狠狠一拳捶在肚子上,痛苦地蜷缩下去,发出沉闷的痛哼。

“你……你们敢!”花七姑气得浑身发抖,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烧山!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陈巧儿心上。这莽莽山林是陈家赖以活命的根基,是猎户的命脉!李员外为了逼婚,竟歹毒至此,不惜断送几十户靠山吃山的村民的生路!一股冰冷的杀意,从未如此清晰地在她胸腔里凝聚、翻腾。她的目光扫过王管家油滑的脸,掠过张衙内那令人作呕的淫笑,最终落在那些碎裂的弓弩残骸上。那是她试图在这个世界立足、改善生活的证明,如今却被践踏成泥。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几乎要爆裂的时刻,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够了!”

里正赵守仁,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细布长衫,负手站在院门口,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身后跟着两个神情肃穆的村丁。这突兀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院中即将失控的烈焰。

王管家脸上的跋扈瞬间收敛了几分,挤出一丝假笑,拱了拱手:“哟,赵里正,您老怎么来了?这点小事,惊动您大驾了。”

“小事?”赵里正的目光缓缓扫过满院狼藉,在陈老石痛苦蜷缩的身影和陈家母女惊恐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陈巧儿紧握的拳头和那犹自滴水的恐怖布偶上,眼神微微一凝。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聚众斗殴,毁人财物,还要烧山?王管家,李家是体面人家,做事总该讲点规矩体统吧?”

王管家脸上的假笑僵了僵:“里正明鉴,这陈大山弄些妖邪之物,蛊惑花家女子,拒婚抗命,败坏我李家沟的风气!我家员外也是为了一方安宁,才命小人前来清理这些祸根。至于烧山嘛……”他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衙内,干笑两声,“衙内年轻气盛,一时口快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哼!”张衙内不满地哼了一声,却也没再开口。

赵里正的目光转向陈巧儿,锐利如鹰隼:“陈大山,这邪秽之物,从何而来?”他指的是陈巧儿手中紧攥的那个布偶。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她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落入圈套。她举起那个湿漉漉、扎满针的布偶,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回里正的话,就在刚才,在村东头洗衣的溪水里捞起来的。麻布是新撕的茬口,墨迹未完全化开,显然是刚投入水中不久。针是寻常缝衣针,但这扎针的手法,”她指着布偶胸前几处密集的针脚,“针脚歪扭却深透,带着一股蛮力泄愤的劲儿,绝非女子所为。至于这墨写的生辰八字……”她顿了顿,眼神冰冷地扫过王管家和张衙内,“知道得如此详细,除了曾来‘提亲’的李家,还有谁?”

“你血口喷人!”王管家立刻跳脚。

赵里正抬手止住王管家的叫嚣,盯着那布偶,眉头锁得更紧,显然陈巧儿条理分明的分析触动了他。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此事,关乎厌胜邪术、毁人财物、婚约争执,已非寻常口角。无论孰是孰非,都需有个公断,以安乡里之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打磨光滑、象征着村中权力的竹制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令”字,高高举起,沉声道:“陈大山,花七姑,尔等二人,即刻随我至祠堂。村中耆老俱在,当众陈情,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不得有误!”

“祠堂公论?”陈巧儿的心猛地一沉。这看似公正的“公论”,在这乡绅势力盘根错节的山村,在李员外明显施压的此刻,无异于一场精心设计的公开审判!她几乎能预见那些被李家收买或慑于李家威势的耆老会说出怎样颠倒黑白的话。

“不!我不去!”花七姑惊恐地抓紧陈巧儿的手臂,指尖冰凉,“他们是一伙的!去了祠堂,他们就会逼我认下那门亲事!”

赵里正脸色一沉:“花七姑!祠堂公论,乃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岂容你抗命?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你已被这‘妖人’迷了心智?来人!”

他身后的两名村丁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目光不善地锁定陈巧儿和花七姑。王管家和张衙内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

前有“公论”陷阱,后有李家爪牙虎视眈眈,退路已绝!

陈巧儿的目光瞬间扫过院角堆放柴草的破旧板车,扫过父亲痛苦却隐含焦急的眼神,扫过母亲无声的泪水和妹妹惊恐的小脸。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现代生存训练中的紧急避险知识碎片般闪过——制造混乱,利用环境,声东击西!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断!

“跑!” 陈巧儿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喝,用尽全力将手中那个湿漉冰冷、扎满银针的恐怖布偶,狠狠砸向王管家那张油腻而惊愕的脸!

“啊!” 王管家猝不及防,被那湿漉漉、带着溪水腥气和针刺触感的邪物糊了满脸,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向后踉跄。

就在布偶脱手的瞬间,陈巧儿另一只手已抄起脚边一块沉重的断木——那是她心爱的猎弓残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掷向院角那堆得高高的柴草垛!

“砰!”一声闷响。

不是木头击中柴草的声音,而是那块断木精准地砸中了隐藏在草垛阴影里、一个被遗忘了大半年的破陶罐!罐子应声碎裂,里面陈年的、不知是桐油还是松脂的半凝固黑褐色粘稠物猛地溅射出来,星星点点泼洒在干燥的柴草上。

几乎是同时,陈巧儿早已握在手中的火石(那是她改良猎具后习惯性随身携带的生火工具)猛地擦过腰带上嵌着的一块燧石!

“嚓——!”

一溜刺目的火星在昏暗的院中骤然迸射,精准无比地溅落在那星星点点、沾满易燃油脂的柴草上!

“呼啦——!”

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被压抑已久的毒蛇,猛地从干燥的柴草中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油脂,瞬间蔓延开一小片!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滚滚升腾!

“走水啦!快救火!” 混乱中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嗓子。

“我的脸!我的脸!妖术!妖术啊!” 王管家还在手忙脚乱地扒拉脸上的布偶和银针,吓得语无伦次。

“抓住他们!别让妖人跑了!” 张衙内气急败坏地跳脚。

“快!拦住她!” 赵里正也变了脸色,厉声指挥村丁。

惊呼声、怒骂声、救火的叫嚷声瞬间在小小的院落里炸开!浓烟成为最好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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