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父母房间的灯已经熄灭,只留了客厅一盏昏黄的小壁灯,为他照亮。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而清晰,像是在为这最后的夜晚进行倒计时。陈墨放轻脚步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丝毫睡意。白日里强自压下的、更为汹涌的心潮,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反而更加澎湃地冲击着他的心扉。
他需要更广阔的空间,需要更彻底的独处。
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陈墨几乎没有犹豫,再次轻轻推开家门,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走向那片真正意义上的、承载着土地原始气息的田野。
他沿着之前驻足的那条乡村小路,继续向深处走去。脚下的路从硬化的水泥,逐渐变成砂石土路,最后是完全由泥土和车辙印构成的乡间小道。两旁是影影绰绰的、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如同沉默的卫兵,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散发出植物特有的青涩气息。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田野的边界,与缀满星辰的苍穹相接。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腹地,是城市灯火无法触及的、最本真的土地。
越往深处走,城市的喧嚣便消退得越彻底。耳边只剩下风吹庄稼的呜咽声、不知名虫豸的唧唧鸣叫,以及自己踩在松软泥土上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空气清凉而纯净,带着露水、腐殖土和成熟庄稼糅合在一起的、复杂而令人心安的味道。抬头望去,没有了光污染的夜空,星河浩瀚,璀璨得令人心醉,也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
陈墨在一处田埂上坐下,身下是带着夜露湿气的、冰凉的泥土。他环抱着双膝,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又像一个归乡的游子,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片天地之初的宁静与浩瀚之中。
思绪,比刚才在城郊时更加奔放,也更加深邃。
他想起了前世。
那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在都市钢铁丛林里碌碌无为,像一颗螺丝钉般活着,最终在一场意外中黯然收场的自己。他记得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那种对现实的无力感,以及午夜梦回时,对故乡、对青春、对错失的一切,那无法言说的悔恨与眷恋。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命运会给他如此荒诞而又珍贵的一次重来机会。
然后,他想起了今生。
这半年,如同一场密度极高的、光怪陆离的梦。他像一个手持剧本的演员,精准地走在一条既定的、通往成功的捷径上。知识、财富、人脉、情感的雏形……他攫取资源的速度快得令他自己有时都会感到一丝不真实。
但这种不真实感,在此刻,面对这亘古不变的田野与星空时,被迅速驱散了。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你付出汗水,它回报你粮食;你予以敬畏,它赠你安宁。这朴素的真理,穿越了时空,慰藉着他那颗因“先知”而略显浮躁的心。
他伸出右手,深深插入身旁冰凉而湿润的泥土之中,用力攥紧。那粗糙、真实的触感从指缝间传来,带着大地沉稳的脉搏。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混合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要将这份来自根源的力量,融入自己的血液和灵魂。
是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的重生是真实的,他的努力是真实的,他改变的命运是真实的,他手中掌握的力量和资本,也是真实的。
他不再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依靠记忆作弊的投机者。他的根,依然深深扎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里。他的所有谋划与奋斗,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为了脚下这坚实的大地,以及这片大地上,他所珍视的一切。
前世今生,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寂静的田野上,完成了最后的交割与确认。前世的遗憾与悔恨,如同被夜风吹散的薄雾,渐渐淡去,只留下警示的烙印。今生的道路,则在这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弥补遗憾”而奔波,更是为了“开创未来”而布局。他的目光,应该超越前世的桎梏,投向更远的地方。
“这一世,我不会再辜负……”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但那份决心,却如同种子,深深埋入心田,将与他的生命一同茁壮成长。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与这天地,与这夜色,与这片深沉的土地,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流。灵魂仿佛被这纯粹的黑暗与寂静洗涤过一般,褪去了最后一丝焦躁与尘埃,变得通透而沉凝。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线上,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要来临。
陈墨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依旧沉默包容着他的田野,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那片开始苏醒的、有着温暖灯火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稳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时代的脉搏上。
当他再次看到家中的灯火时,天光已微微放亮。一夜未眠,他的眼中却没有任何疲惫,反而清澈明亮,如同被星光和夜露洗过一般,充满了新生般的力量与宁静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