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人类与魔族踏上史无前例的合作之路后，几日转瞬即逝。
人们正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新时代的秩序，未出现任何混乱。
这其中固然有皇帝与教团全力支持移民政策的缘故——
但最关键的是，还是魔族其实没有想象中可怕，而人类不知为何竟能轻易感知魔族情绪。
暗流涌动间，已有声音主张跨越辖区界限，寻求更深度的合作。
人类可以向渴望农耕的魔族提供知识与工具，魔族则能为人类提供它们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
在这种双赢局面下，人们自然渴望更广泛的交流。
正如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皇室颁布第二道诏令便水到渠成。
在这场变革中，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栖身地牢周边的住民。
地牢周围本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凶险之地，留下的多是些走投无路的贫苦之人。
就像牛后退时意外踩死老鼠般，这场‘无人受损的和平财富再分配’的奇迹正在上演。
取代血腥杀戮的，是通过对话达成的和平。
自然而然地，主导魔王与皇帝会谈的圣女妮露与教会，在民间的支持率如火箭般蹿升。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嘉心糖大人揭示的纯粹真理。”
“嘉——门。”
“愿神明纯粹的真理与你们同在……”
“此番我立誓将余生奉献给神明，打算把孩子送进修道院。”
这对秉持‘绝不强制传教’教义的嘉心糖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既不必拽着路人劝解‘请信仰嘉心糖教’，民众就自发皈依，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
正因如此——
“眼下不正是恢复教皇领的绝佳时机吗？既然皇帝陛下也信奉嘉心糖教，想必也不会心生不满吧。”
“我们应向圣女大人和教皇陛下正式提请议案。”
这些宗教人士，终究按捺不住要染指毕生夙愿的教皇领复兴。
教皇领。
在那个教皇权威凌驾于世俗皇权的年代，除首都城外的附近地区，确实曾作为‘教皇领’被实际统治过。
虽因包括贩卖免乳券等腐败行为导致教皇领被废除，如今仅存嘉心糖大教堂。
大多数高阶祭司认为，既然民心所向，连皇帝都站在教会这边，重新宣布教皇领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
“恕难从命。我等只需遵从神意，除非降下神启，否则绝不能为触怒神眷皇室而轻举妄动。”
随着宗教权力核心圣女妮露的反对，此事至今仍停留在讨论阶段。
然而圣女也说过“若有神谕降临”，倘若唯一神嘉心糖大人想要建立效忠于自己的教廷，行动起来定会如疾风迅雷。
‘……’
作为圣骑士团一员的娜娜莉，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纵使圣女大人对权力毫无野心，谁又能保证高阶祭司或教皇不会另怀鬼胎？
虽说在皇帝伊丽莎白皈依宗教前，根本不必担心会出现这样的讨论。
“若是现在的母亲……定会毫不犹豫应允吧。”
娜娜莉对此深信不疑。
为践行神意，母亲甘愿付出一切。自接纳伊丽莎白成为新母亲那刻起，娜娜莉首次目睹她展现出如此崇高的姿态。
想必和母亲一样，那些觐见过圣女的贵族们都会迅速同意建立教皇领。
毕竟即便设立教皇领，短期内与帝国的关系仍会十分友好。宗教界与皇室从未有过这般紧密勾结。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待到母亲卸下女皇之位，现任圣女妮露也隐退之时，若由新教皇与高阶祭司们接掌大权就无法预料了。
‘果然要在能阻止的时候阻止才行。’
她心知肚明，可这副局面又能如何扭转？
虽说被选拔为圣骑士，但教团选拔精锐的真正用意，本是为对抗随圣女现世而猖獗的魔族势力。
然而圣女妮露却以迄今为止无人尝试过的方式，成功化解了与魔族的冲突。
这样一来，原本就被分散成三份的圣骑士话语权，自然更显势微。就连她这个新晋圣骑士，终日也不过处理些琐碎庶务。
她并无轻视这些工作的意思，为人民服务本就很符合她的脾性，只是这般处境，终究换不来半分话语权。
倘若——
倘若教团早将这般情势算尽，才特意选出三位圣骑士?
‘……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若有野心，身为皇室成员理当戒备；即便无心争权，那等不自觉地便能拓开权力之路的才能，更需万分警惕。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娜娜莉思索间，手里还在不停地将腌制好的鸡肉搬进装满救济物资的木桶。
“皇女殿下！”
身后传来男子的呼唤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皇室家徽铠甲的侍卫正躬身行礼。
看装束不像教团成员，倒像是从皇宫来的士兵。
“原来您在这里，娜娜莉皇女殿下。见您安好，属下甚感欣慰。”
“有何要事？”
“皇子殿下嘱我传话，说今晚或许能与您见面。”
“！”
那个长期闭门不出的弟弟，总算有了相见的意思。
毕竟姐姐尤莉娅和母后伊丽莎白都成了狂热的嘉心糖教徒……如今能推心置腹的，就只剩这条皇室血脉了。
“知道了，待处理完这些便去赴约。”
“遵命！”
◆◆
当晚。
娜娜莉在归途上撞见了头顶蹲着兔子的奥菲莉娅。
“早安，奥菲莉娅大人。兔子大人也别来无恙？”
“嘉心嘉心。”
“娜娜莉，辛苦你了。若是不忙的话，现在要不要一起训练?兔子大人也说愿意帮忙呢。”奥菲莉娅微微欠身，兔耳侍从在她肩头轻轻摇晃。
“今天有必须去的地方，实在抱歉。”娜娜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佩剑穗带，月光石坠子在斗篷下若隐若现。
“无妨，是我唐突了。”奥菲莉娅拢了拢被夜风吹散的红发，“那便等暮钟响起时——”
“嘉心嘉心。”蹲在奥菲利娅头顶的兔子突然打了个喷嚏。
“——愿纯粹的真理与你同行。”
娜娜莉将发出古怪叫声的兔子和为她祝福纯粹真理的奥菲莉娅留在身后，靴跟踏着青石板快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皇宫建筑的右侧尖塔中，最高处就是三皇子阿瑞斯的居所。
旋梯尽头的青铜门前，早有女仆提着提灯静候。晃动的灯影里，银色门环映出她凝重的面容。
“恭迎皇女殿下。”女仆屈膝行礼，裙摆扫过冰凉的大理石，“”请随我来。
随着引导来到目的地，沉重的橡木门轴吱呀转动，门扉开启时映入眼帘的是。
从窗帘缝隙间斜斜渗入的阳光，房间里四处散落的各类书籍。
最引人注目的是包括西洋棋盘与散落的扑克牌争夺着茶几空间，数十个战棋模型在书柜玻璃后虎视眈眈。
这些静默的守卫者，忠实昭示着房间主人对静态博弈的热爱。
除此之外，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毫无统一感地散落在各处，与其说是装饰，倒更像是杂乱无章的堆砌。
将这整个空间维系在一起的，是声音。
沙沙、沙沙。
循着羽毛笔在纸上书写的声响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第三皇子，也是三兄妹中最年幼的阿瑞斯·冯·坎特伯雷。
他那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头发与深邃的碧蓝眼眸，正是身为皇族一员最有力的证明。
自幼聪慧过人的他，深受亡母的期许。
然而这位天赋异禀的阿瑞斯却偏离常轨，整日泡在图书室里钻研那些冷门学问，时不时还会发表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比如鼓吹共和政体这类只存在于古代，作为皇帝根本无需了解的政治体制。
也正因如此，继承人之位才能毫无悬念地落在尤莉娅头上，这或许反倒是件幸事。
“阿瑞斯。”
“您来了，娜娜莉姐姐。”
“最近很忙吧？看你许久未在正式场合露过面了。”
“在写新书呢。”
“新书？”
“这是小说，采用了最便于大众阅读的形式。来想着能有很多读者，不过最近大家应该都忙着研读圣经吧？”
阿瑞斯的书虽以故事形式呈现，实则是系统阐述思想的哲学着作。
昔日的伊丽莎白对阿瑞斯沉迷于写平民看的小说这件事深恶痛绝，但如今似乎遵循着教会“勿强施宗教与思想”的教义，似乎也就放任不管了。
所以他才敢在皇宫公然宣称自己是在写书吧。
“姐姐最近怎样?自你成为圣骑士后还是初次相见，可还习惯？”
面对阿瑞斯略带锋芒的问候，娜娜莉微微偏头答道。
“还算应付得来。”
“当真？难不成传播神谕正合你意？”
“嗯。且不论这个，我既是被选中的圣骑士一员，若不尽心传播纯粹的真理，岂不玷污了皇室声誉。”
阿瑞斯闻言眨了眨眼，凝视着故作正经的姐姐。
“姐姐从小就不擅长说谎呢。”
“……什么？”
“你有个习惯，说谎时会快速眨眼之类的。”
与表情慌乱的娜娜莉不同，阿瑞斯始终保持着极度平静的语气。
“况且，若真只为了传达这些‘纯粹的真理’，何必专程来找我呢？”
娜娜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
徒劳的谎言确实毫无意义。
正当她斟酌着如何切入正题时——
“嗒”的一声，羽毛笔被搁在桌上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姐姐。你说要商议的事，其实不必刻意谋划，时机自会成熟。”
“阿瑞斯，你似乎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就是想通过牵制宗教势力来维持力量平衡么？”
娜娜莉用沉默代替了肯定。
阿瑞斯这个人，从以前就透着不寻常的气息。此刻亦是如此，他继续说道：
“因为神本就不存在……圣女妮露也不过是个凡人，她的权力不可能永恒不朽。迟早会有人心生不满，到那时再顺势牵制即可。教会如今深受民众爱戴，贸然打压只会徒生事端。这种违背民意的压制，即使用强权镇压，最终也只会引发更大的爆发。”
接着，阿瑞斯，这位拥有坎特伯雷皇室正统血脉的唯一男性，以谈论晚餐菜单般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况且，就算机会来临……也未必非得由我们坎特伯雷来把握吧？”
“！”
“毕竟神明不是也说过么？旧物皆腐朽，新生方可贵……而支撑帝国的所有理论，都不过是些陈腐旧物罢了。”
“阿瑞斯，你！”
这位皇族成员竟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大逆不道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