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像极了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我屏住呼吸,躲在廊下那株老槐树后,听着师父与明月师叔压低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剜得我眼眶发烫。
跌跌撞撞回到房间,烛火在风的吹拂下明明灭灭,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恍若张牙舞爪的怪物。我望着满室陈设,檀木衣柜、青玉茶盏、金丝绣被,每一样都是师父亲手置办,此刻却似在无声嘲笑我的天真。颤抖着打开雕花木箱,指尖抚过叠得整齐的衣衫,那细密的针脚还带着温度,发间玉簪泛着温润的光,是及笄那年师父送的生辰礼。
“这里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呢?”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钱袋空空如也,清风崖向来不染俗世尘埃,金银在这里不过是无用的俗物。可真要赤手空拳离开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逐渐清醒。
“罢了。”我仰头望向窗外高悬的冷月,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凝成霜。习武多年,医术也已小成,即便没了清风崖的庇护,总不至于饿死荒野。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青月剑,剑身泛着幽幽冷光,那是初入门时师父手把手教我握剑的赠礼。剑柄上缠着的红绸早已褪色,却还固执地系着当年的誓言。
剑鞘轻响,寒光出鞘。我将剑抱在怀中,仿佛拥住了最后的温暖。月光落在剑身,映出我决绝又酸涩的笑:“就带着你走吧,往后想师父时……也算有个念想。”泪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砸在剑身上,转瞬即逝,如同我在这清风崖的岁月,终究要画上句点。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发出细碎呜咽,我攥着青月剑的手心沁出冷汗,贴着墙角张望。往常这个时辰,阿灵总爱在廊下晾药,白露会抱着账簿经过抄经阁,可今夜回廊空荡荡的,唯有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喉头泛起咸涩,终究将写了半截的诀别信塞进石缝——有些话,或许不见反而干净。
石阶覆着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我提着裙裾,像只偷食的猫儿般轻手轻脚挪动。每走十步便要回头,看那飞檐翘角在夜色里逐渐模糊。第三回转身时,露水沾湿的裙摆缠住脚踝,险些将我绊倒,恍惚间想起初入崖时,也是这般跌跌撞撞扑进师父怀里。
山风卷着崖顶松涛掠过耳畔,我忽然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前蹲下。月光穿透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蛛网般的光斑,映得腰间玉佩泛着冷光。那是师父用千年寒玉雕的,说能护我平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生将即将决堤的泪意逼回眼眶,继续挪动发僵的双腿。
直到那道镌刻着“清风”二字的朱漆山门缩成一粒朱砂,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我才终于抽出青月剑。剑身嗡鸣,似在应和我震颤的心跳。剑尖挑起一缕月光,随着剑诀挥动,剑气劈开夜雾。衣袂猎猎作响间,我最后望了眼隐在云雾里的崖顶,任由剑光载着我扎进浓稠如墨的夜色,仿佛要将所有眷恋与不甘,都抛在这渐远的山峦之后。
只有快刀才能斩断乱麻,若我执意留下,师父必将陷入两难境地。如今我悄然离去,他便卸下了肩上的重负——纵使心间会泛起思念的涟漪,这情愫也终不会招致天规惩戒。往后岁月漫长如流水,师父自会在时光的冲刷里,渐渐淡忘了曾有我这样一个徒儿。
或许某个暮色浸染的黄昏,他临窗抚琴时会忽然顿住指尖;又或是飘雪的冬夜添衣之际,目光偶然掠过空荡的客座。那些转瞬即逝的怔忪,不过是岁月长河里零星的涟漪,终将被烟波浩渺的时光抚平。我这一去,恰似剪断缠枝的利刃,让他得以在既定的轨迹里安然前行,而我亦将在江湖的风烟中,把师门的灯火封存在记忆的深阁。
我下山后,一路经历万水千山,最后回到我最熟悉的故乡——洛阳。
当夜色浸染洛水两岸,这座承载着王朝气运的皇都便在舒展另一种繁华。紫微宫的飞檐挑破沉沉夜幕,金铜鸱吻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冽光泽,千门万户的琉璃瓦面流淌着碎金般的光——那是内侍们逐一点亮的羊角宫灯,从应天门延伸至玄武门,如一条燃烧的金龙蛰伏于中轴线上。
宫墙深处,丝竹声透过雕花窗棂隐隐飘来,《霓裳羽衣曲》的旋律与更漏声交织,化作皇城夜空中最华贵的注脚。宫城外,天街两侧的朱雀街早已是火树银花。此时洛阳已打破了“夜禁”的桎梏,夜市如星河倾泻,茶肆酒肆的幌子在风中招展,“胡姬酒肆”的灯笼绘着波斯纹样,烛火下可见粟特商人与中原士子推杯换盏。卖胡饼的摊子前腾起袅袅热气,糖画师傅手腕翻转间,琥珀色的糖丝在灯笼下凝成凤凰图案;杂耍艺人顶着火盆穿过人群,引来孩童们的惊呼与铜钱落袋的脆响。
更有文人雅士聚于南市的“临洛水阁”,凭栏远眺洛河上的画舫——那些挂着纱幔的船只载着歌女,琵琶声随水波荡漾,船头的莲花灯顺流而下,与天上星子相映成趣。
这外表繁盛奢华的都城却是个暗地里啃人骨吸人血的地方,我十岁时家破人亡,如今算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年。七年正好是一个人从里到外脱胎换骨一次的周期,也是所有的恐惧和失望内化为恨意的周期。我恨这个皇都,我恨这些花花绿绿的灯火。我御剑在上空盘旋,停在曾经竹府的院墙上,如今这这个宅子已不再姓竹,而是姓了杨。如今的杨府从外观来看远不及竹府那般富贵奢华,却仿佛级别更高,大有皇亲国戚的威严。我呆呆地望着府中的街灯,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
那一年,我还不叫竹十叶,我叫竹玉娥,小名宝儿。我娘只有哥哥和我两个孩子,哥哥大我八岁,二娘三娘都是阿爹的小妾,她们每人都有两个女儿,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因我是嫡女,所以是大小姐,其他的姐妹只能是小姐,二娘身下有玉英小姐和玉兰小姐,三娘身下有玉芬小姐和玉玲小姐。我们一家其乐融融,家宅安宁。
父亲是大将军竹良庸,百战百胜,人送外号竹常胜,哥哥从小习武,跟随父亲出征,年纪轻轻便屡立战功,成为少将。父兄常年在外征战,功高震主,却被朝中奸人所害。那奸人我只记得母亲说过是什么魏大人,想必如今这魏大人已官居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