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报告出来那天,上海的雨下得很密。
林默站在博物馆文物修复室的落地窗前,看雨珠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他攥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周晓明凌晨三点发来的消息还躺在对话框里:数据吻合,等你过来。
实验室的门开得很轻,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油墨香涌出来。
周晓明正弯腰调整显微镜,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过来看看。他推过目镜,这是1950年东北军区后勤部生产的道林纸,纤维纹路和我们在丹东档案馆找到的同期文件完全一致。
林默凑过去,视野里的纸纤维像被放大的蛛网,在冷白光下泛着暖黄。碳素检测结果呢?他的声音发紧。
半衰期测算显示,纸张氧化程度对应1950-1952年区间。周晓明直起腰,从抽屉里抽出一沓数据图,最关键的是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张对比图,申请书上的墨迹成分含有松烟墨和动物胶,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国产钢笔墨水的典型配方。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现在能确定,这封信确实写于松骨峰战役期间。
林默的指尖抵在桌面,能摸到木质纹路里的凹凸。
他想起三天前在会议室,王秀兰攥着纸巾的手一直在抖,指甲把纸巾绞成了团。
此刻那团皱巴巴的纸巾突然浮现在眼前,他喉咙发紧:能出正式报告吗?
已经传给政治部了。周晓明把数据图收进文件夹,张远航中校刚才还打过电话,说要召开审议会。他抬头看林默,目光突然软下来,小同志,你爷爷当年在长津湖也写过入党申请书,对吧?
林默一怔。
怀表在口袋里轻轻发烫,表盖内侧的刻痕隔着布料硌着他的皮肤。
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怀表说的话:有些东西,比命金贵。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的唠叨,现在突然懂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晚发来的视频链接。
林默点开,画面里是李思远的脸,他坐在某咖啡馆的落地窗前,背后的阳光把他的轮廓照得有些刺眼:最近网上热传的松骨峰入党申请书,我仔细研究过所谓的鉴定报告他晃了晃手机,不过是些模棱两可的年代数据,连个钢印都没有。镜头切到申请书照片,同志们,我们需要的是真实的历史,而不是精心编排的情感剧本!
评论区像炸开的蜂窝。
林默往下划,评论区乱七八糟,有的话很更过份。
最后一条评论是苏晚发的:来修复室,带电脑。
修复室的灯全开着,苏晚正咬着笔帽剪片子。
李红梅蹲在地上整理素材带,抬头时眼睛红红:刚才刘记者说,李思远背后有个专门抹黑英雄的小团体。
先别管那些。苏晚按下暂停键,屏幕上定格着松骨峰战场的投影画面——王志刚跪在弹坑里,膝盖下是战友染血的军大衣。
他的钢笔尖戳破信纸,在请党考验我几个字上洇开个小墨团。这段素材是上周投影时录的。她转动鼠标滚轮,我想把战场片段和现代鉴定过程剪在一起,再加林默的旁白。
林默接过话筒,喉咙发涩。
他望着屏幕里那个年轻战士——帽檐下的脸还带着孩子气,军装上的补丁洗得发白,却把信纸捧得比胸口的勋章还郑重。信仰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修复室里回响,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而是为了那些愿意为此牺牲的人。
苏晚的手顿在键盘上,睫毛快速眨动着。
李红梅悄悄抹了把眼泪,素材带掉在地上发出轻响。
政治部的会议室比三天前更热闹。
张远航中校站在投影仪前,身后的屏幕上是检测报告的红色公章。经专家鉴定,该入党申请书确系松骨峰战役期间战士王志刚所写。他扫过在座的军官和家属代表,根据《中国共产党章程》相关规定,政治部拟追认王志刚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王秀兰的手扶住椅背,指节泛白。
林默坐在她旁边,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追认......她的声音发颤,我弟小时候总说,等打完仗要穿新军装去给娘上坟。
现在......她突然捂住嘴,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现在他终于成了他想成为的人。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抽噎声。
张远航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放软:追授仪式定在下周三,地点在松骨峰烈士陵园。
王同志,我们希望您能代表家属出席。
雨停的时候,林默回到博物馆。
夕阳把展柜照得透亮,申请书静静躺在丝绒衬布上,暗红的血迹像朵凝固的花。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刻痕在光下泛着暖金——不知何时,一行新字浮了出来:信仰印记·初阶。
请党考验我!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心上。
林默望着展柜里的信纸,忽然想起松骨峰的雪。
七十年前,那个年轻战士在雪地里写完最后一个字,把信纸塞进弹袋时说的也是这句话。
现在,这句话穿过七十年的风雪,落在他手心里,烫得他眼眶发酸。
展柜的玻璃上倒映出他的影子。
林默突然发现,那个总在修复室低头修文物的自己,此刻背挺得笔直。
他伸手碰了碰展柜,指尖与信纸上的墨迹隔着玻璃相触。
窗外的晚霞漫进来,把请党考验我几个字染成了血一样的红。
下周的追授仪式通知就夹在他的工作笔记本里,边角被他翻得卷了边。
林默合上怀表,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心里生根了——不是修复文物的技艺,而是让那些沉默的名字,在七十年后依然能被听见的力量。
晚风掀起展柜前的参观指南,一页纸飘落在地。
林默弯腰去捡,瞥见上面印着:本周特别展:松骨峰的信仰。他蹲在地上,望着那张纸被风掀起又落下,忽然笑了。
明天,会有更多人走进这间展馆。
他们会看见信纸上的弹孔,看见血迹里的温度,看见一个年轻战士用生命写下的答案。
而他,会站在展柜前,像当年的王志刚捧着信纸那样,捧着这段历史,说给所有愿意听的人听。
修复室的灯还亮着,苏晚的纪录片还在剪辑。
林默摸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明天去烈士陵园踩点?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嘴角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