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风带着一股子死鱼烂虾的腥气,硬生生把早晨那碗馄饨的香油味给掀翻了。
陈默捏着手里那张监控截图。
汉堡疗养院,惨白的床单。那个形如枯槁的老人,临死前手指扭曲成了鸡爪,死死抠着床板,指甲缝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丝。
“心力衰竭?”陈默把纸折好,塞进冲锋衣内兜,贴着心口,“我看是把魂给吓丢了。”
苏雅没接茬,动作利索地把德文死亡证明收进公文包,就像处理一张过期的发票:
“从医学角度讲,确实是心衰。不过,精神科医生说他是典型的ptSd发作,毕竟他临死前一直喊着要关什么‘阀门’。”
阀门。
陈默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沛纳海。
江风呼啸,吞没了秒针的走动声,但他听得见。
“它醒了。”
这三个字像某种高致病性病毒,顺着那张纸,钻进了陈默的脑子里。
在深海一百二十米,没什么东西能睡八十年再醒过来。除非那玩意儿压根就不是活物。
比如,一颗倒计时归零的深水炸弹。
又比如,某种密封在铅罐里,开始渗漏的生化剧毒。
“老板,那是老张。”
苏雅侧身,指了指码头栈桥尽头。
那男人穿着件全是油污的灰色工装,头发乱得像刚被雷劈过,正蹲在缆桩上抽烟。
脚边杵着半瓶红星二锅头,眼神浑浊,盯着江水的样子,像看仇人,又像看情人。
他身后停着的,就是“海神号”。
说它是船,不如说是一块会漂的巨型工业垃圾。
四十米长的船身,漆皮剥落得像得了牛皮癣,吃水线附近长满了墨绿的海苔和藤壶,一股子浓烈的“战损”气息。
甲板上乱堆着缆绳、氧气瓶,还有一个红色的减压舱,笨重得像口高压锅。
这船浑身上下就写着两个字:凑合。
“这破烂能出海?”陈默皱眉。
“能。”那蹲着的男人突然开口,嗓子像含了把沙砾,“只要钱到位,它能给你开到阎王殿门口去。”
老张把烟蒂弹进江里,“滋”的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扫了眼旁边的苏雅,露出一口烟熏大黄牙:“苏大秘,这就是那个要去‘坟场’烧钱的公子哥?”
苏雅眉头微皱,刚要开口,被陈默抬手拦住。
陈默拎着那个不起眼的背包,走到老张面前。
两人距离不到半米。
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廉价烟草味和陈年汗馊味扑面而来。这是常年海上漂的人特有的体味,洗不掉,那是腌入味的。
“我是陈默。”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老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白净,斯文,手指修长。这是弹钢琴的手,是签支票的手,唯独不是拉缆绳的手。
“陈老板。”老张嗤笑一声,笑意没达眼底,“丑话说前头。苏秘书给的钱够多,那地方我会带你去。但是——”
他突然凑近,把那股令人作呕的烟臭气喷在陈默脸上。
“下了水,命是你自己的。我的船员只负责放缆绳,不负责捞尸体。特别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拿本潜水证就能去一百二十米摸鱼的少爷……”
“左舷副机,凸轮轴磨损严重。”
陈默突然开口,打断了老张的施法。
老张愣了一下,表情僵在脸上:“什么?”
陈默没有看他,而是侧过头,仿佛在聆听船体内部某种微弱的心跳。
海神号处于怠速状态,老旧的柴油机震得甲板微微发麻。
“听声音,三号气缸进气门间隙过大,燃烧不充分,跟拉风箱似的。”
陈默抬起眼皮,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像手术刀一样的精准,“还有,你那台老式空压机,储气罐的安全阀锈死了吧?每次充气都带着哨音。”
陈默顿了顿,补了一刀:“不想在水下五十米的时候,供气管突然爆开把我肺给炸了,建议你出港前,拿把扳手去紧一紧。”
老张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那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船的毛病,只有跟了他十年的大轮机长才知道。这小子连船都没上,光在岸上听个响儿就全摸透了?
人肉检测仪?
“运气好蒙的吧?”老张收起了那副无赖相,但也谈不上尊重,只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行,算你懂点行。上船!”
陈默没理会他的态度,转头看向苏雅。
“回去吧。”
苏雅站在栈桥上,江风吹乱了发丝。她看着陈默,突然觉得自家老板这一刻离她很远。
不是物理距离。
而是一种……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随时准备跳下去的决绝。
“老板。”苏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如果您后悔了,卫星电话随时能打通,直升机两小时内到。”
“后悔?”
陈默笑了笑,手指摩挲着冲锋衣口袋里那枚硬得硌人的硬币。
“有些人花钱是为了享受,有些人花钱是为了找罪受。”
陈默摆了摆手,转身踏上那块摇摇晃晃的跳板,“我属于后者。这叫付费体验生活。回去吧,帮我盯着红烧肉的价格,别让食堂阿姨又涨价了。”
苏雅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满是铁锈的舱门里。
她突然觉得,比起那些身家百亿却只知道在名利场打滚的富豪,这个满脑子想去深海“捡破烂”的年轻人,活得才更像个人。
……
船舱里比外面更压抑。
狭窄的过道仅容一人通过,头顶是裸露的管线,时不时滴下一滴黑色的油污。
空气湿热,混杂着霉味和食物腐败的馊味。
陈默的房间在下层甲板,紧挨着机舱。
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个铁皮罐头。一张焊在墙上的单人床,一个锈成红色的洗手池,连个窗户都没有,这就是个禁闭室。
只要船一动,这里就会充满柴油机的轰鸣声,震得人骨头酥麻。
陈默把背包扔在床上,并没有嫌弃床单上那些可疑的黄色污渍。
在“沉船打捞员”的剧本记忆里,U-977号潜艇的生活环境比这恶劣一百倍。
四五十个大老爷们挤在铁棺材里,几个月不洗澡,空气里全是脚臭、屁味和柴油味,睡觉还得轮流用热铺。
相比之下,这间单人房简直就是希尔顿行政套房。
“轰隆——”
脚下的地板猛地一震。
老旧的柴油机发出了痛苦的咆哮,船身开始剧烈抖动,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船动了。
陈默坐在床边,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失重感。
那是离开坚实的土地,把自己交给流体和机械的不安。
他从包里掏出那个黄铜金属筒,放在膝盖上。随着船只离岸,金属筒表面的寒气似乎更重了,甚至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拧开盖子,拿出那块沛纳海。
夜光刻度在昏暗的船舱里幽幽发亮,像一只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滴答。”
一滴冷凝水落在表盘玻璃上。
陈默恍惚了一下。
那一瞬间,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潮水一样从表芯深处涌了出来。
不是齿轮的咬合声。
而是……
“我要回家……”
“太冷了……”
“mutti…(妈妈)”
是德语。
那是无数个年轻声音在濒死前的呢喃,被封印在这个狭小的金属壳子里,跨越了八十年的时光,在他耳边炸响。
陈默猛地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幻听。
这只是“氮醉”的前兆。是深海剧本带来的心理暗示。
这世上没有鬼。
只有未被发现的历史,和未被解析的磁场。
他重新睁开眼,眼神恢复清明。
“不管你们是谁。”
陈默手指轻轻敲击表盘,声音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既然不想睡,那就带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哪怕死了,也不敢闭眼。”
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砰砰砰!”
铁门被粗暴地砸响,老张那公鸭嗓在门外吼道:“陈老板!开饭了!”
“要是嫌咱们这儿的猪食难吃,就赶紧去吐,吐完了还得干活!咱们这船上不养闲人,去检查你的减压舱!”
陈默收起表,站起身。
“来了。”
他拉开那扇生锈的铁门,走进弥漫着油烟味的走廊。
而在他身后的桌子上,那本黑色的航海日志无风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上面那句用血写成的话,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Es ist erwacht.(它醒了。)
此时,距离那个坐标,还有四十六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