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那根从腐叶里抽出来的手指又落了下去。我盯着那个动作,心跳猛地加快。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回头了。
“他还活着,就不能不管。”我说。
侍女抓着我的手没松,声音发抖:“小姐,我们带不走他!他又高又重,你看看他的铠甲都破成什么样了,肯定伤得很深。咱们两个女人,怎么抬得动?”
我没有回答她。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我也知道,如果现在走了,等官兵来的时候,这个人早就断气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还在颤,但我握紧了。
“你怕,我也不安。”我拉着她的手往前一步,“但若今日袖手,他必死无疑。我们走慢些,彼此不松手。”
她咬着嘴唇,没再拉我后退。
我们一步一步靠近那块岩石。地面湿滑,树根盘结,每走一步都要扶稳。血腥味越来越浓,混着腐叶和泥土的气息,直冲鼻腔。侍女干呕了一声,用手捂住嘴,还是跟着我往前。
到了凹处边缘,我看清了里面的人。
他蜷缩着,半边身子埋在落叶下,军服撕裂,沾满血污。右肩的伤口最明显,布料被血浸透,边缘发黑。脸上全是泥和干掉的血迹,但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青紫,牙关紧闭。
我认出来了。
宫中密报说边关大捷,主将失踪。那人姓陆,年轻,战功赫赫。就是他。
“是陆扬。”我低声说。
侍女愣了一下:“哪个陆扬?”
“救下三万百姓的那个陆扬。”我蹲下身,用裙摆裹住手,轻轻拨开他脸上的腐叶,“他在北境打退渤辽五次进攻,皇帝亲封的兵马元帅。”
侍女脸色变了:“他是……大人物?那更不能碰!万一有人追杀他,我们救了他,反而惹祸上身!”
“他是伤员。”我打断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快死的人。”
她说不出话了。
我伸手探他鼻息。很弱,几乎感觉不到。但有。胸口还有起伏,虽然微弱,但没停。
“他还活着。”我又说了一遍。
侍女看着我:“那怎么办?抬不动,叫不来人,天马上就要黑了。”
我想了想:“先检查伤势。你能帮我吗?”
她盯着那个血淋淋的肩膀,咽了口唾沫:“我……我可以试试。”
她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帕子,颤抖着手去碰他的手臂。刚碰到,那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右手猛地攥紧了剑柄,指节发白。
我和侍女同时吓了一跳。
“他是不是醒了?”她往后缩。
“没有。”我看他眼睛闭着,呼吸依旧微弱,“这是本能反应,人在快撑不住的时候会这样。”
我伸手去摸他手腕。脉搏细得像线,跳得极慢。
失血太多。
我脱下外裳,叠好垫在他头下。又让侍女把他的右手从剑柄上掰开。她不敢碰,我只好自己来。他的手冰凉,掌心全是茧,剑柄上沾了血,滑腻腻的。
终于把剑拿开,我才发现他左手紧紧按着胸口,像是护着什么东西。
“这里。”我指着他的左胸,“好像有东西藏着。”
侍女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探。刚碰到衣襟,那人忽然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别怕。”我立刻按住他肩膀,“我们在救你,别动。”
他没反应,但手指松了一点。
侍女小心地掀开他内袍一角,露出一个油纸包,用绳子绑在胸口。她碰了碰,抬头看我:“是密信?”
我点头:“很重要,所以他拼死也要护住。”
“那不能动。”她说,“要是掉了,可能比死还严重。”
“先不动。”我重新盖好衣服,“先把人救醒再说。”
我们合力把他往岩壁边拖。他太重了,我们两个几乎使出全身力气才挪动几尺。过程中他发出一声痛哼,右肩的伤口又裂开,血渗出来更多。
“不行。”侍女喘着气,“这样流血,走不出去他就死了。”
“找东西止血。”我说。
她翻了翻身上,掏出另一块帕子:“只有这个了。”
我接过,叠成厚块,压在他肩上。血很快透过来,我换了一面继续压。
“得包扎。”我说,“你记得山里哪种草能止血吗?”
她摇头:“我不懂这些。”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随御医进过山,见过一种叶子带红丝的草,捣碎敷在伤口上能止血。
“地锦草。”我说,“附近应该有。”
“那你去找,我守着他。”她抓着我的袖子,“快去快回。”
我起身四顾。雾还没散,视线模糊。我沿着岩石外围走,低头找那种红纹叶子。找了十几步,在一处石缝边看到了一丛。
我拔了几株,跑回去。侍女正跪在地上,一手压着他的伤口,一手扶着他脖子。
“回来了?”她抬头,“再晚一点,我怕他不行了。”
我把草嚼碎,敷在他肩上。血流慢了些。我又撕下自己裙角的布条,一圈圈缠上去。布条不够长,侍女也撕了自己的衣角接上。
包扎完,他呼吸稍微稳了一点。
“接下来呢?”她问。
“想办法离开。”我说,“不能在这等死。”
我环顾四周。岩石凹处背风,但太显眼。刚才那只乌鸦惊飞,说明有人可能听见动静。而且地面潮湿,他这样躺着会受寒。
“得找个遮蔽的地方。”我说,“前面那条小径,通向古洞,我记得那里干燥。”
“可我们抬不动他。”她看着陆扬,“他至少有一百斤。”
“那就拖。”我说,“用他的腰带和我的披帛连起来,做成绳套,绕过他腋下。”
她看着我,眼神变了。
以前她总说我娇气,不懂民间疾苦。现在她发现,我能下决定,也能动手。
我们照做。把披帛和腰带打结,套在他身上。一人一边,慢慢把他往小径方向拉。
他昏迷着,身体僵硬,拖过石头时发出摩擦声。每一次颠簸,他都皱一下眉,但没醒。
拉了不到十丈,我们都快脱力了。
夜色渐浓,林子里暗得只能看清轮廓。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接着是第二声。
搜山的人还没走。
“他们还在找。”侍女停下,“会不会是来找他的?”
我没答。
但我知道,八成是。
我回头看陆扬。他靠在岩壁边,头歪着,脸色灰白。外裳盖在他身上,像一层薄雪。
“你要撑住。”我蹲下,握住他没受伤的手,“我带你出去。”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风穿过树林,吹起我的发丝。古洞入口就在前方二十步,藏在藤蔓后面。只要再挪一段,就能躲进去。
我站起身,对侍女说:“再试一次。这次我拉,你扶着他身子。”
她点头,擦了擦汗。
我们重新系紧披帛,弯下腰。
就在这时,远处狗叫声突然变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