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王宫,揽秀阁。
时值暮春,阁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簇簇粉白压在枝头,却被一扇半掩的绮窗隔开了喧闹。阁内静谧,唯有书页翻动的微响,和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被距离滤得模糊的鸟鸣。
钱元华搁下手中的笔,指尖还沾着些许墨迹。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并非《女则》或《女诫》,而是一份份誊抄清晰的文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江西三州的山川形势、物产户籍、兵备要略。这些原本属于男人们操心的东西,如今成了她每日的功课。
她没有像寻常待嫁女子那般,忙着绣制嫁衣或是沉浸在离愁别绪中。身上依旧是素雅的旧裙衫,发间也只簪着一根素银簪子,仿佛外间那场关乎两国盟好的盛大婚仪与她并无干系。只有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和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显露出她连日来耗费的心神。
“郡主,”侍立在侧的老宫人轻声开口,声音平直得如同念诵祭文,“洪州水网密布,赣水为其命脉,然夏秋之际常有泛滥,需注意堤防。其地民风,刚劲尚气,与淮南接壤处,百姓多习武备,剽悍难治……”
老宫人絮絮地说着,钱元华的目光却落在文牍的某一行上——“刘澈,年二十有二”。比她大了六岁。她脑海中浮现出使臣带回的那幅画像,画中男子面容称得上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沉郁之气,与她在杭州见过的那些风流文士、膏粱子弟截然不同。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一个二十四岁便手握三州之地,被祖父评价为“鹰视狼顾,非久居人下者”的男人。
“他在军中,常自居于士卒之间,同食同寝,故能得人死力。”老宫人的声音还在继续,“然驭下极严,初整军时,有魏博旧部都头不服调遣,煽动军士,被他当众斩首,悬首辕门,全军肃然。”
钱元华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当众斩首”四个字上轻轻划过。她能想象到那血淋淋的场景,也能感受到那道命令背后不容置疑的意志。这不是一个会被儿女情长或是世俗议论轻易动摇的人。
“……月前,他查出钟传旧吏数人贪墨军粮,有人求情,言‘初定之地,不宜大动干戈’。他不听,执意将首恶数人明正典刑,抄没家产,洪州吏治为之一清。”
听到这里,钱元华微微蹙眉。求情者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稳定压倒一切,是乱世常理。可刘澈偏偏选了最酷烈,也最有效的手段。他似乎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向内外宣告着他的规矩,树立着他的权威。
她想起市井间不知何时流传开来的这个称呼。起初觉得粗鄙,此刻细想,却觉得异常贴切。那副尚算好看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属于猛虎的心。冷静,凶猛,懂得蛰伏,更懂得一击致命。
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滋生。不是恐惧,也并非憧憬,更像是一种面对未知强敌时的审慎,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好奇。她想知道,这个出身不高,却能在短短数年间搅动江西风云的男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他下一步,又想走到哪里?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从祖父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钱元华,她是吴越王钱镠的嫡孙女,是连接杭州与洪州最牢固的那根丝线,是祖父投入江西这个混乱棋局的一枚重要砝码。她对此并无怨言,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权力博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尊荣,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远嫁洪州,是责任,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跳出这精致牢笼,亲眼去看、亲手去触碰真实天下的机会。那个叫刘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也将是她未来必须面对的最大的“变数”。
她重新提起笔,在空白的纸笺上写下“张虔裕”、“李嵩”、“刘金”等名字,又在旁边细细标注他们的性格、履历、与刘澈的关系。她看得无比认真,仿佛不是在准备一场婚礼,而是在研读一部复杂的棋谱,而洪州,就是那张即将展开的棋盘。
“嬷嬷,”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打断了老宫人的陈述,“洪州如今府库钱粮,大体如何?李嵩此人,理财手段可有值得留意之处?”
老宫人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老奴这便去查问。”
钱元华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冰冷的文字上。窗外的海棠依旧喧闹,但她知道,属于她的杭州春日,已经不多了。她将去往的地方,或许没有这般繁花似锦,却有着更粗粝、也更真实的权力味道。而她,钱元华,绝不会只做一个漂亮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