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苏晚的语气依然平稳,但语速明显慢了下来,我拼命读书,抢着干活,可换来的永远都是嫌弃。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她的声音在这里顿了顿,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那是八月份的某一天。她的眼神渐渐飘远,刘梅突然从外面冲回来,二话不说就抄起扫帚往我身上打。她一边打一边骂,说我是个讨债鬼,是个祸星,占了她亲生女儿十八年的福分。
林慧兰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那时候完全懵了,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苏晚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恍惚,过了几天,他们从乡下接回来一个女孩,叫苏倩倩。
雨声忽然变大,哗啦啦地敲打着屋顶,像是在为这段往事伴奏。
从那以后,我在那个家里就彻底成了多余的人。苏晚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们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苏倩倩,新衣服、新包包,甚至连吃饭都要把好菜全摆在她面前。对我却是动辄打骂,说我是资本家的后代,我的亲生父母是反动分子,放话要将我赶出去,在这个家只会连累他们......
苏振邦的拳头不知不觉已经握紧,指节发白。
最后,他们干脆把我赶出了家门。苏晚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颤抖,那天是十一月的一个下雪天,冷得刺骨。刘梅将我扫地出门,我只带走了几件旧衣服和一张照片,苏倩倩说过照片上的人才是我亲生父母,他们已经被下放了。
说到这里,苏晚站起身。走到炕边的包袱前,当她转过身时,手里已经多了几样东西——一张泛黄的照片,一张断亲书还有她找青河市医院院长亲笔签名的责任担保书,上面写了苏晚和苏倩倩被抱错的事情经过。她走回桌前,将东西轻轻放在桌面上。
这就是我带走的照片。她的手指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
照片上,一对年轻夫妻并肩而立。男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女人穿着素雅的碎花衬衫,两人都微微笑着,眼神温和。虽然照片已经泛黄褪色,但那张脸——分明就是年轻时的苏振邦和林慧兰。
林慧兰死死盯着照片,浑身都在发抖,苏振邦的手伸到半空,却迟迟不敢去碰那张照片。
那天晚上,我背着那几件旧衣服,冒着大雪一直走,一直走。苏晚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两人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现实,后来我到了红星生产大队,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好朋友,还有很多眷顾我的长辈,他们就像家人一样。
她的语气渐渐柔和:我在那里的知青点住了下来,跟着吴叔巡诊,打下手,再后来,我遇到了霆琛......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两人脸上轻轻扫过:我听说向阳农场由有一对教授夫妻被下放,听他们的描述,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我的亲生父母。霆琛帮我弄到了介绍信。上次我们来农场探亲,其实......是专程来找你们的。
听到这里,苏振邦和林惠兰可以确定,苏晚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看着桌上的东西,二人一阵心疼,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将他们紧紧包裹,久久不能回神。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
苏晚看着沉浸在巨大情绪波动中的父母,悄然起身,将院门关好,转身离去,给他们二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平复心情。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润的土地上。但她心里却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她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脚步有些沉重。山路上的泥土还湿漉漉的,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路边的野草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山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雨后的山林格外宁静。她开始留意路边的草药,这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
采着采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山顶。从这里望下去,整个农场的景色尽收眼底。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们,像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太阳渐渐西斜,天边泛起橘红色的晚霞。苏晚掂了掂手里的布袋,里面已经装了不少草药。她长舒一口气,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该回去了。她想着,父母现在应该已经平静些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些。她小心地避开湿滑的地方,不时弯腰采几株路边的草药。布袋渐渐变得沉甸甸的,但她的心情却越来越轻松。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她站在院门外,深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屋内静悄悄的,看来苏振邦和林惠兰已经离开了。
苏振邦几乎是和林惠兰互相支撑走回家的。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沉重的脚步在泥泞的小路上拖出深深的痕迹。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照进来,将屋里简陋的桌椅土炕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影子。
苏振邦反手闩上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背对着林慧兰,站在门后,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振邦......林慧兰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未干的泪意。
就在这时,苏振邦转过身来。这个在批斗会上都不曾低头的男人,这个在寒冬腊月里赤脚踩在冻土上干活都不曾喊过一声苦,种地挑粪脊背都不曾弯曲的人,此刻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牙关,任由泪水肆意流淌,然后猛地抬起粗糙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脸。
指缝间,溢出的是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我......我对不起那孩子......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泪水浸泡过,十八年......我们让她在外面受了十八年的苦啊......
他蹲下身去,脊背再也不复往日的挺直,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个无助的孩子。哭声渐渐压抑不住,变成了沉痛的哽咽。他想起了苏晚说起被赶出家门时那平静的语气,想起了她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时那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每一帧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