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的喧闹散去后,林深正站在淮古斋二楼的书房里。
窗外吹进来的风掀动桌上的《未来时间线备忘录》,纸页哗啦啦的翻到了2015年那页。
上一世的今天,福兴街的砖墙被刷满红色的“拆”字,颜料渗进砖缝,在斜阳下像干涸的血迹。
苏晚的血就是在这天,一滴滴渗进青石板的缝隙,凝成洗不掉的黑褐色痕迹。
风里夹着老街飘来的甜汤香气,焦糖和桂圆的甜味下,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就像那天救护车开走时,他咬破舌尖尝到的腥咸。
林深的指尖重重的压在纸页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却沁出冷汗,黏在纸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纸页背面的一道旧折痕,硌着他的指腹,触感粗糙。
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听着有些心烦。
“哥。”林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身上还带着会场的味道,“赵子轩的手机信号在半小时前跳出了监控范围。我黑进了他的云端,发现他凌晨三点给粤海置业的陈总发了条加密消息。”
林深的瞳孔缩了一下,耳朵里嗡的一响,仿佛听见了推土机启动前的低沉轰鸣。
粤海置业,正是上一世周明远用来规避本地法规,引入的外地资本。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泼在备忘录的纸页上,晕开一片深褐色的痕迹,像极了老街被碾碎时扬起的尘土。
那尘土曾呛进他的喉咙,带着砖灰的土腥味和朽木的酸气。
“具体内容。”他的声音很沉。
林浅打开电脑里的解密文件,屏幕的蓝光照着她紧锁的眉头,敲击键盘的“哒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福兴街保护令是纸老虎,我这里有市文保处未公开的危房鉴定,配合你们的资金链,三个月内就能让那群老东西主动签拆迁协议。’”她指尖顿了顿,在触控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附件里有个压缩包,我正在破解,初步看是……”
“伪造的房屋安全检测报告。”林深替她说了下去,喉结滚动,舌尖又泛起那股熟悉的铁锈味。
上辈子,周明远就是用这套说辞,让李奶奶家的百年木梁被判定为危房,逼着老人在拆迁协议上按了手印。
他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枚铜制镇纸——那是苏晚出事那天,他在废墟里扒了三个小时才找到的。
铜面冰凉,边缘还嵌着干了的血痂,指尖抚过时,凸起的锈斑刮擦着皮肤。
他下意识的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锈斑,那凹凸不平的触感,竟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触碰到了苏晚手腕上跳动的脉搏。
“张队那边呢?”
“刚通过电话。”林浅合上电脑,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他说赵子轩今晚八点要去城东鸿泰会所见粤海的人。哥,我想去——”
“不行。”林深打断她,“赵子轩见过你照片。”
“他见的是穿白大褂的林浅。”林浅扯了扯身上的米色针织衫,露出脖子上的锁骨链。
她从包里摸出个伪造的工作牌,在林深面前晃了晃,“我托沈昭的朋友弄了粤海集团的入职资料,刚才用变声器和陈总的秘书确认过行程,他对‘许助理’很满意。”
林深盯着她,从妹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当年在潘家园摆地摊时一样的神情,那种一无所有,却敢于放手一搏的勇气。
林深喉结滚动,却没有出声阻止。
他伸出手,理了理她有些乱的头发,发丝间有消毒水和咖啡的混合气味:“记得开着定位,每半小时发个安全码。要是他问起古玩——”
“问汝窑还是问宣德炉?”林浅笑了笑,指尖敲了敲桌上的《中国陶瓷史》,“上周帮你修的那对成化斗彩杯,底款特征我能倒背如流。”她提起手包走向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再说了,真露馅了,张队的人就在二楼包厢。”
门“吱呀”一声合上,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慢慢消散。
林深望着空了的桌子,忽然想起上辈子林浅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周明远的人撞下立交桥的。
那晚雨下得很大,他最后从电话里听到的,是轮胎碾过积水的“哗啦”声和电流的杂音。
他攥紧了手里的镇纸,铜块硌得掌心生疼,一道旧伤疤裂开,渗出了血丝。
这一世,他要把所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堵死。
林深敲开了顾教授家的门。
老学者穿着布衫,手里还拿着半块桂花糕,看到是他,眼睛立刻亮了:“小深?快进来,你上次说的那方明代端砚,我查了《西清砚谱》——”
“教授,我需要您帮个忙。”林深没接话,直接从包里抽出一沓资料,纸页翻动的声音有些急促,“福兴街虽然成了保护街区,但周明远他们肯定会用文物价值不足、影响城市规划这些借口反扑。我需要一份能钉死在法律文书上的《历史文化价值评估报告》,要具体到每块砖的年代,每栋房子的建筑特色。”
顾教授的手指抚过资料里的老照片,那是几十年前福兴街的街景。
他喉结动了动:“上次听证会我说的那些,还是太笼统了。”
“笼统的他们能钻空子,就要细的。”林深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比如12号院的木雕门楣,是乾隆年间的苏式透雕,全国现存不超过五例。比如甜汤摊的青石板,每块都刻着民国十年的款识。这些细节能让保护令更有分量。”
顾教授放下资料,眼眶有些泛红。
他转身走向书斋,手里的竹杖敲在地砖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从顾教授家出来时,月亮已经挂上了飞檐,清冷的辉光洒在青石板上。
林深沿着石板路往淮古斋走,鞋底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路过甜汤摊时,王伯正蹲在檐下补漏勺,看到他立刻直起腰:“深哥,今儿那听证会我录了像,等明儿在街口大喇叭放三遍!”
王伯补锅的刺耳声音,让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拆迁办公章重重盖下的瞬间。
那声音震得他左耳发麻,眼前白光一闪。
他下意识抬手按住耳朵,指尖触到了耳后的旧伤疤,那里正微微发烫。
“好。”林深应着,脚步没停。
淮古斋的灯笼在风里晃动,苏晚正站在台阶上等他。
她换了件月白色的棉麻衫,发梢带着刚煮过的红枣香。
见他走近,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那双手温温的,带着常年摸针线的薄茧,和上辈子最后时刻她攥着他手腕的触感重叠在一起。
那时她的指尖冰冷,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又热又黏。
“还在想赵子轩?”苏晚轻声问。
林深低头看她,月光落进她眼尾的小痣里,像一颗揉碎的星星。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正蹲在拆迁办门口写请愿书,墨迹被雨水晕开。
“他们不会甘心的。”他说,“上回周明远的飞机十点到郊区机场,我猜——”
“我知道。”苏晚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皮肤温软,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她指向街角,李奶奶的孙子正举着小灯笼跑过去,灯纸上写着“福兴街万万岁”。
巷口,老周头的梆子声又响了起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们守住了外壳,现在要守住核心。”林深摸出兜里的备忘录,“等顾教授的报告出来,等林浅拿到那份合同,等周明远下飞机……”他突然停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闻到一股阳光晒过棉布的干燥暖意,“苏晚,我怕的不是他们闹,是闹起来时,你又站到最前面。”
苏晚笑了,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后颈,那里光滑温暖,没有上辈子那道丑陋的伤疤。
“你忘了?”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屋檐下的灯笼,“现在我身后有整条街的人,有你,有林浅,有顾教授。再说了,我现在跟你学鉴宝,连民国的绣片都能分出是苏绣还是湘绣,哪能再当被保护的小媳妇?”
看着她眼中的光,林深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推土机在夕阳下反射的刺眼油光。
零点五秒后,他回过神,视野里只剩下她眼尾那颗安静的小痣。
林深被她逗得笑出声,刚要说话,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眼底,是林浅发来的消息:“已到鸿泰,308包厢,赵子轩迟到十分钟。”
他望着苏晚眼里的光,把手机塞回口袋,轻声道:“该收网了。”
此时,城东的霓虹正亮得刺眼。
林浅站在鸿泰会所的电梯里,镜子映出她涂着豆沙色口红的脸。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锁骨链,里面藏着微型录音器,金属的凉意像一颗藏在皮肤下的子弹。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三楼,走廊尽头的308包厢虚掩着,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听见男人的笑声:“许助理?让你久等了。”
林浅理了理裙摆,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雪茄、威士忌和新刷油漆的混合气味。
而淮古斋的灯笼还亮着,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