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州府衙前那场石破天惊的“父跪女阶”，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冰水，在死寂中炸裂后，留下满地狼藉与灼人的余温。
定远侯苏凌岳，这位在京城官场也算煊赫一时的人物，口喷鲜血，昏厥在亲生女儿面前，被手忙脚乱的苏月蓉和随从七手八脚地抬回了驿馆。他身上的官袍沾染了尘土和刺目的血迹。
钦差太监高全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苏凌岳的当众昏厥，不仅坐实了他的不堪，更让高全此行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皇家颜面因苏凌岳的丑行而受损，而他高全，作为宣读圣旨的钦差，也难免被牵连。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被抬走的苏凌岳，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被拖累的恼怒和对局势失控的警惕。
“周大人，”高全的声音像淬了冰，“即刻封锁驿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寒州最好的郎中……不，请苏姑娘过去看看！”他终究还是没敢让苏凌岳不明不白地死在寒州，那麻烦更大。
周砚连忙躬身应诺，心有余悸。他悄悄看向站在石阶下，依旧挺直脊梁的苏浅宁。她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与她无关。她只是珍重地将生母的一起收回紫檀木匣，动作轻柔而坚定。
“高公公，”苏浅宁转向高全，声音清冷，“民女略通医术，但父女嫌隙已深，恐其见我心绪激荡，于病情不利。驿馆自有随行医官，民女可提供对症药方，由医官斟酌使用。”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也给了高全台阶。
高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子的冷静、果决和分寸感，远非寻常闺阁可比。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许。心中却对苏浅宁的评价又高了几分，同时也更添忌惮——此女，绝非池中之物。
府衙外围观的百姓在衙役的疏导下渐渐散去，但“侯爷跪女认错”、“苏医仙大义凛然”的议论却如同野火，瞬间烧遍了寒州城的大街小巷。
苏浅宁的声望，在这场颠覆伦常的惊天逆转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然而，在这表面的喧嚣之下，一股更深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苏凌岳虽倒，但他代表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贡品之功虽归苏浅宁，但随之而来的，将是京城各方更复杂的目光和更凶险的觊觎。
驿馆被重兵封锁，苏凌岳生死未卜的消息被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内。
高全太监暂居府衙后堂，心烦意乱地处理着这趟差事的烂摊子。他需要重新拟写奏章，将寒州发生的一切上达天听，既要维护皇家体面，又不能完全抹杀苏浅宁的功劳——毕竟，“寒玉盐”和“牛痘”之功，已是板上钉钉，皇帝必然关注。
就在高全焦头烂额之际，府衙外再次传来快马疾驰的蹄声和威严的呼喝。
“八百里加急！摄政王、钦命巡察使夜景洐到——！”
这一声通报，如同惊雷，让后堂的高全猛地站起，也让刚刚回到医馆、正与苏九娘和陈铁山商议盐场防卫的苏浅宁，心头一跳。
夜景洐？他怎么会来？而且是钦命巡查使的身份？
苏浅宁脑海中瞬间闪过刑场之上，那个冷峻如霜、却最终因她呈上的证据而刀下留人的监斩官身影。流放路上，她曾无数次平安度过危机、揣测过是不是他的人暗中帮助，却从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府衙大门洞开，一身玄色衣袍的夜景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影七，夜景洐他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依旧俊美却更添几分深沉与威仪，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无声弥漫。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略显慌乱的府衙前院，最终落在闻讯赶来的高全身上。
“高公公。”夜景洐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哎哟，王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京中有何急务？”高全连忙堆起笑容迎上，心中却暗暗叫苦。这位阎王的名声在京城可是响当当的，他亲自前来，绝非小事！
夜景洐的目光掠过周砚等寒州官吏，最后若有似无地在角落里的苏浅宁身上停顿了半瞬，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奉圣命，巡查北疆各州府盐铁税赋及库银积存。”
夜景洐言简意赅，亮出明黄圣旨，“高公公既在此，正好，本官听闻寒州新出寒玉盐列为贡品，此乃大利。然，盐利既丰，税赋几何？历年盐税账册、库银交割凭证，烦请周县令即刻调取，本官要亲自核查！”
盐税！账册！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砚的心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而苏浅宁和苏九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夜景洐此来，绝非巧合！矛头，似乎直指盐场，或者说，直指盐场背后可能隐藏的巨大利益和……黑洞！
周砚不敢怠慢，立刻命主簿去户房调取所有与盐税相关的账册凭证。
然而，当主簿捧着一大摞账册回来时，周砚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前发黑——这些账册，大多是近年的流水记录，而最关键、记录着历年盐税征收总额、解缴库银明细以及寒玉盐专项账目的核心底账和凭证……不见了！
“混账！怎么会不见？！”周砚又惊又怒，对着主簿和几个管库的老吏咆哮。
一个头发花白、姓孙的老库吏扑通跪倒，浑身筛糠般颤抖：“前日…前日府衙后院走水，火势虽不大，但…但恰好烧到了存放历年盐税底账和凭证的库房角落…那些…那些账册…都…都烧没了啊！”
“烧没了？！”高全尖声叫道，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无比，“这么巧？刚烧完，王爷就来查账了？！”他本能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夜景洐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寒潭深冰：“走水？烧毁的恰好是历年盐税底账和寒玉盐专项账目？周大人，你这府衙的库房，管理得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他的话语带着刺骨的嘲讽，让周砚如坠冰窟。
“王爷明鉴！下官…下官失察！下官有罪！”周砚噗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知道，自己这个县令，怕是做到头了。
“失察？”夜景洐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老吏，“库房重地，无端走水？看守之人何在？当夜值守者又是谁？”
跪在孙老吏旁边的一个年轻些的库吏，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正是当夜值守之人。夜景洐的护卫立刻上前，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说！当晚到底怎么回事？”护卫厉声喝问。
那库吏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小的…小的那晚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好像…好像看到孙…孙老…他…他进过库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孙老吏身上！
孙老吏浑身剧震，猛地抬头，脸上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你…你血口喷人！我…我当晚在家…”他话音未落，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球暴凸，口鼻中涌出大量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不好！”苏浅宁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是中毒！快按住他！”
但已经晚了。不过几息之间，孙老吏的抽搐停止，瞳孔彻底涣散，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弥漫在空气中。
灭口！就在钦差和巡察使的眼皮底下，关键证人被当场毒杀！
府衙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剩下那库吏惊恐的哭声和周砚绝望的喘息。夜景洐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高全也惊呆了，他意识到，寒州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而苏浅宁蹲在孙老吏的尸体旁，秀眉紧锁，指尖沾了一点他口鼻处的白沫，放在鼻下轻嗅，眼神凝重。
线索，似乎断了。
孙老吏的暴毙，让府衙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夜景洐立刻下令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孙老吏的人都被严密看管起来。他带来的刑部仵作很快赶到，开始验尸。
苏浅宁作为发现者和拥有特殊验尸技巧的人，被夜景洐破例允许在一旁观察协助。
初步验看，孙老吏确系氰化物剧毒致死，毒物很可能藏于牙齿中，在绝望或受威胁时咬破自尽。这种决绝的手段，无疑指向其背后势力之庞大与狠辣。
“王爷”刑部仵作低声禀报，“死者指甲缝隙有少量金粉残留，衣物下摆沾染了些许香灰，味道…像是上好的檀香。”
金粉？檀香灰？
苏浅宁心中一动，联想到孙老吏临死前那惊恐的眼神和指向性的指控，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她看向夜景洐：“王爷，民女有个推测。孙老吏在府衙任职多年，负责库房，对府衙乃至整个寒州城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他死前指向同僚，或许是障眼法。真正的秘密，可能藏在…香火最盛的地方。”
夜景洐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苏浅宁的暗示：“你是说…城隍庙？”寒州城香火最盛、供奉着巨大神像的地方，非城隍庙莫属！而城隍庙，恰恰在牛痘接种后被临时征用为痘局，后来盐场事务繁忙，部分账册和杂物也曾短暂堆放在庙内偏殿！
“立刻封锁城隍庙！一寸一寸地搜！” 夜景洐当机立断。
大队人马迅速包围了城隍庙。庙祝和几个洒扫的庙工被控制起来。在夜景洐亲自指挥下，刑部高手和护卫们对庙宇进行了地毯式搜索。重点自然是那尊巨大的、金漆斑驳的城隍神像。
神像表面并无异常。但当一名经验丰富的刑部捕快攀上神像基座，用刀柄仔细敲击神像背部时，传来了空洞的回响！
“王爷！有暗格！”捕快惊呼。
众人精神一振。夜景洐示意小心开启。捕快们用工具小心地撬开一块活动的背板，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爬入的幽深洞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纸张、墨锭和金属锈蚀的味道扑面而来。
点燃火把，夜景洐当先弯腰进入。苏浅宁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狭窄的通道向下延伸数步，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小小的、人工开凿的石室！
石室中央，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沉重的樟木箱。打开其中一个，耀眼的金光几乎晃花了人眼——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再打开一个，是成色极好的银锭！
而在石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石龛里，供奉着一尊尺余高的鎏金弥勒佛像。佛像笑容可掬，肚大能容。夜景洐的目光落在佛像上，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协调——佛像的莲花底座似乎过于厚重。
他小心地捧起佛像，入手沉甸甸的。仔细摸索，在莲花底座一处极其隐秘的莲瓣接缝处，发现了一个微小的机括。他屏住呼吸，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
弥勒佛那圆滚滚、象征着“大肚能容”的肚子，竟然从中间缓缓裂开一条缝隙！里面并非空空如也，而是塞满了厚厚一叠折叠整齐、纸张泛黄的册页！
夜景洐取出册页，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日期、人名、数额巨大的银钱往来、盐引批条编号……正是寒州历年盐税的核心底账！以及，几封涉及朝中重臣、笔迹隐晦却内容惊心动魄的密信！
“找到了！”然而，就在夜景洐他取出账册的瞬间，那裂开的弥勒佛肚子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机簧转动声响起！
“小心！”苏浅宁的直觉让她猛地出声示警！
话音未落，那尊被掏空的鎏金弥勒佛像内部，骤然冒出一股刺鼻的白烟，同时迸射出几点微弱的火星！
“轰！”一声沉闷的爆响！
佛像内部竟然暗藏了火药自毁装置！虽然威力不大，但也足以将取出的账册瞬间引燃！
“账册！”夜景洐脸色剧变，反应奇快，瞬间将手中刚取出的账册猛地向外一抛！同时身体向后急退。
苏浅宁几乎在同一时间，抄起旁边一个原本用来装金锭的空樟木箱盖，如同盾牌般扑向那被抛在半空、已经燃起火星的账册！
火光与烟雾瞬间弥漫了小小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