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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微微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不是那种通宵夜班连轴转了十二个小时的生理性散架,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崩解。尤其是当宿醉的钝痛精准地袭击着她的太阳穴,而昨晚某些火热、混乱、令人面红耳赤的碎片又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里时。

她把自己埋进护士站冰凉的台面下,祈祷交班时间永远不要到来。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得让她反胃,但比起这个,更让她心悸的是那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某个陌生男人的须后水淡香和灼热的体温触感。

“听说了吗?心外那边空降了一位新的副主任医师,今天到位。”同班的护士小林凑过来,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据说是沈家的人!”

唐微微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脑袋昏沉得完全无法思考“沈家”在医院体系里意味着什么。她只希望此刻能有一颗流星砸下来,让她不用面对昨晚荒唐之后可能存在的任何后续——虽然理智告诉她,一夜情嘛,天亮了就说再见,谁还找得到谁。

前提是,那个“谁”不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你的工作场合。

当护士长领着那个男人走进急诊科,宣布这位是心外科下来熟悉急诊环境并做技术支持的沈司珩医生时,唐微微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一支滚落到地上的笔捡起来。

她蹲下去,一眼先看到的是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笔直的裤线,然后是白大褂下摆一丝不苟的褶皱。视线上移,掠过窄瘦却显得极有力量的腰身,宽阔的肩膀,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

冷白皮,高鼻梁,薄唇紧抿着,下颌线清晰得像是工笔画勾勒出来的。金丝边眼镜后面,是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深邃,淡漠,正平静地扫视着整个急诊大厅。

唐微微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宿醉带来的所有不适感逃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疼。

是他。

昨晚在酒吧角落里,那个沉默却异常强势,将她所有生涩的抗拒和呜咽都吞吃入腹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医生在克利夫兰医学中心工作过三年,临床和科研能力都非常突出,这次院里是花了大力气请回来的。接下来一段时间,沈医生会在我们急诊科轮转,大家欢迎。”护士长介绍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

掌声响起。那个男人,沈司珩,微微颔首,姿态从容,甚至称得上疏离。

“以后麻烦各位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同大提琴般醇厚,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和昨晚在她耳边压抑着粗重喘息的声音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在经过僵直如雕塑的唐微微时,没有丝毫的停顿和异常,完全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唐微微猛地低下头,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一半是窘迫,一半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好吧,很好,成年人游戏规则,她懂。装作不认识,正合她意。她拼命安慰自己,试图把那些不该有的慌乱和悸动压回心底。

然而,命运的戏弄显然才刚刚开始。

沈司珩的专业和能力毋庸置疑,甚至堪称惊艳。但与之匹配的,是他那苛刻到不近人情的工作标准和对细节近乎偏执的追求。

急诊科本就是战场,分秒必争,忙乱不堪。唐微微习惯了在这种高压环境下保持高效和一定的灵活性。但沈司珩的出现,就像一台精密仪器被扔进了一个嘈杂的车间。

“唐护士,病人的静脉通路为什么选择手背?肘正中静脉更合适,流速更快。”

“记录单上的生命体征数据为什么延迟了三分钟录入?”

“这个包扎不符合规范,重新做。”

他说话永远没有语调起伏,指出问题一针见血,不留任何情面。几次下来,不仅唐微微,整个急诊科的护士见到这位沈医生都有些发怵。

唐微微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白天要忍受他冰冷的挑剔和近乎严苛的指责,晚上一闭眼,却全是黑暗中他滚烫的皮肤、灼热的气息和那双似乎能把她吸进去的眼睛。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她神经紧绷,几乎快要崩溃。

冲突在一次危重病人的抢救中彻底爆发。

一位急性心梗合并主动脉夹层的高危患者被送了进来,情况万分危急。沈司珩当仁不让地接手指挥,气氛瞬间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肾上腺素1mg静推!”

“准备电除颤,200J!”

“通知手术室和心外团队,立刻准备手术!”

沈司珩的指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唐微微全力配合着,动作迅捷。但在一次给药时,沈司珩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注射器,眉头瞬间锁紧。

“浓度不对。重配。”他的声音冷硬,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什么?”唐微微愣了一下,情况太紧急,她确认了一眼安瓿瓶,“沈医生,浓度是对的,按照标准……”

“我说不对!”沈司珩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来的目光让她瞬间如坠冰窟,“立刻重配!不要浪费抢救时间!”

周围的其他医生和护士都看了过来,目光各异。众目睽睽之下,这种毫不留情的指责像一记耳光扇在唐微微脸上。抢救当前,她强压下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咬牙以最快速度重新配制了药物。

抢救最终成功了,病人被紧急送往手术室。忙碌的急诊室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平静,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唐微微站在处置台前,用力地擦着台面,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沈司珩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白大褂上还沾着些许血迹,身上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唐护士。”他开口,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唐微微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却死死盯着他:“沈医生,刚才的肾上腺素浓度,我核对过三遍,完全没有错误!标准指南就是那个浓度!你不能因为你……”她想说“不能因为你看我不顺眼”,但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沈司珩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深邃难辨,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开口:“在极端情况下,考虑患者个体差异和血流动力学状态,我要求的浓度更安全。你的操作,理论上没错,但不够最优。”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在急诊科,理论上没错,有时候就是错。下次记住。”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挺拔冷硬的背影。

唐微微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反驳。他永远有理,永远站在专业的制高点上,把她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贬得一文不值。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个男人只有冷硬和苛刻这一面时,一些意想不到的瞬间又开始颠覆她的认知。

一次夜班,送来一个无人照料的流浪老人,浑身污秽,气味难闻。其他医护人员下意识地有些迟疑。沈司珩却第一个走上前,戴上手套,没有丝毫犹豫和嫌弃,蹲下身亲自为老人做详细的体格检查,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老人家,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还有一次,一个年幼的孩子因为车祸骨折,吓得大哭不止。唐微微怎么安抚都没用。沈司珩检查完伤处后,沉默地从白大褂口袋里——天知道他那永远一丝不苟的口袋里怎么会装着这个——拿出一枚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不太熟练地贴在了孩子没受伤的手指上。孩子愣了一下,哭声居然真的渐渐小了下去。那一刻,沈司珩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这些细微的发现,像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唐微微心里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男人。

而真正让他们关系发生质变的,是那次夜班休息室的独处。

那晚急诊科后半夜难得清闲,唐微微累得几乎虚脱,趁着间隙溜进休息室,想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推开门的瞬间,她却愣住了。

沈司珩居然也在。他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他靠在沙发上,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金丝边眼镜被摘下来放在一旁。额前的黑发稍稍垂落,柔和了平日里那份冷峻的棱角。他看起来……极其疲惫,甚至有点脆弱。

唐微微下意识地想退出去。

“有事?”他却突然开口了,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

“没……没有。对不起沈医生,我不知道你在。”唐微微有些慌乱,转身要走。

“进来吧。”他却说,“外面没地方休息。”

唐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尽量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躁动,让她坐立难安。她忍不住偷偷瞄他。

他忽然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揉着眉心,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极轻的一声叹息。那声音里承载的重量,几乎不像一个三十岁男人该有的。

“很累吗?”鬼使神差地,唐微微问了一句。问完她就后悔了,这不符合他们之间那种冰冷的、纯工作范畴的关系。

沈司珩按揉眉心的手顿住了。他缓缓睁开眼,朝她这边看过来。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不再像平日里那样清晰锐利,显得有些朦胧,却更深了,像藏着星辰的夜空。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看了她几秒,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晚上吃饭了吗?”

唐微微一怔,老实摇头:“忙忘了。”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拿过放在旁边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递给她。

“吃吧。”他的语气还是很平淡,甚至有点生硬,像是在下达医嘱,“低血糖会影响判断力和操作速度。”

唐微微彻底愣住了,看着那个看起来用料很足也很健康的三明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怎么会随身带这个?还……给她?

“拿着。”他语气加重了一点,似乎有些不耐烦。

唐微微只好接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一般,迅速分开了。

“谢谢……”她小声说,拆开保鲜膜,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三明治味道很好,面包柔软,鸡肉鲜嫩,蔬菜清爽。她吃着吃着,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在这个冰冷疲惫的深夜,在这个最不可能的人这里,她竟然得到了一份意外的温暖。

“沈医生,”她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吧?”

沈司珩正准备重新戴上眼镜的动作停住了。他看着她,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戴好眼镜,恢复了那种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声音依旧有些哑:“别轻易给一个人下定义。尤其是一个……你并不了解的人。”

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移开,站起身。

“吃完休息一会儿。”他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那天晚上……抱歉。”

门被轻轻带上,休息室里只剩下唐微微一个人,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抱歉”,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

唐微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他只是和她一样,选择了沉默和逃避。而这一刻,那层冰冷的伪装,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从那晚之后,某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开始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工作场合,他们依旧是配合默契(尽管沈司珩依旧要求严苛)的医生和护士,但眼神交汇的瞬间,空气似乎都会变得粘稠几分。他不再对她吹毛求疵,偶尔甚至会在她忙得晕头转向时,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

唐微微的心,不可避免地沦陷了。她试图告诫自己这很危险,对方是高高在上的沈医生,是医学世家的沈司珩,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护士。可感情若是能受理智控制,也就不叫感情了。

就在她犹豫着、忐忑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悄然变质的感情时,阻力出现了。

沈司珩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沈家夫人,着名的神经内科教授,在一个午后优雅地出现在了急诊科。她以探望老同事的名义过来,目光却像精准的手术刀一样,在唐微微身上来回扫视。

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失态的指责,甚至全程都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护士职业的轻慢(“小姑娘挺辛苦吧?每天干这些伺候人的活。”),以及旁敲侧击地提及沈司珩的“前途”和“门当户对的世交千金”,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得唐微微体无完肤。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和沈司珩之间,隔着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夜情的尴尬和职业地位的差异,更有一条名为“阶层”的巨大鸿沟。

沈司珩显然并不知道这次来访。但在那之后,唐微微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他。她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一丝犹豫,更害怕自己那点可怜的期待会彻底粉碎。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医疗纠纷,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位她参与抢救后转入病房的患者情况突然恶化,最终没能救回来。家属无法接受,情绪激动地来医院讨要说法,一口咬定是当晚值班的护士(唐微微)用药失误导致了悲剧。

医务科介入调查。那段时间,唐微微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家属的哭骂、同事的议论、调查过程的煎熬,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在某个环节出了错而不自知。

就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沈司珩站了出来。

他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慰,而是直接调阅了所有的病历记录、用药清单、监护数据,不眠不休地帮她复盘整个抢救和护理过程。在医疗纠纷听证会上,面对家属激动的指责和质疑,他冷静得近乎冷酷,用毫无破绽的专业数据和严谨的逻辑,一条条反驳了家属的指控,最终证明了唐微微的操作完全符合规范,不存在任何失误。

“患者的死亡是疾病本身发展的不幸结果,而非医疗责任事故。”他最后陈述,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唐护士在整个过程中的表现,专业且尽责。”

散会后,唐微微跟在沈司珩身后,走进空无一人的医生办公室。关上门,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滑落。是委屈,是后怕,更是无法言说的感激。

沈司珩转过身,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递过来一张纸巾。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没错。真相永远不会被情绪埋没。”

唐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沈医生,谢谢你……真的……”

沈司珩的目光落在她挂满泪珠的脸上,眼神深了深。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掉眼泪,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休息几天。”他说,“这件事过去了。”

他的触碰一瞬即逝,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唐微微心尖一颤。所有压抑的情感在那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然而,没等他们之间有进一步的发展,一场更大的变故席卷了一切——邻省发生强烈地震,伤亡惨重,医院需要紧急组织医疗队前往支援。

消息传来,没有任何犹豫,唐微微和沈司珩都第一时间报了名。

灾区的情形远比想象中更惨烈。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哭泣和呻吟无处不在。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超负荷地运转着,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医院里,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抢人。

在这里,没有主任和护士的区别,没有世家和平民的界限,只有医生和伤员。唐微微第一次看到完全卸下所有冷静外壳的沈司珩,他像是不知道疲倦为何物,连续十几个小时站在简易手术台前,满手是血,眼神专注如炬,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而高效,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拉回一个又一个生命。

她跟在他身边配合,被他那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专注和强大的专业能力深深震撼,同时也心疼着他眼角眉梢无法掩饰的疲惫。

那天夜里,又一轮紧张的抢救结束后,暴雨倾盆而下。临时帐篷在风雨中飘摇,绝大多数医护人员和伤员都转移去了更坚固的安置点,只剩下他们这一组因为要观察几个重症伤员,暂时留守在这个最大的医疗帐篷里。

风雨声、伤员的呻吟声、帐篷布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唐微微和沈司珩并排坐在角落的物资箱上,分享着一块压缩饼干和一瓶所剩不多的矿泉水。极端的环境,透支的体力,让所有的伪装和距离感都变得苍白无力。

“害怕吗?”沈司珩忽然问,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唐微微诚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怕。但跟你一起……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她说完才觉出这话里的歧义和暧昧,脸颊有些发烫,幸好黑暗中看不真切。

沈司珩侧过头看她。帐篷里只有一盏应急灯,光线昏黄,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也让他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

“唐微微。”他叫她的全名,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嗯?”她下意识地应道,心跳开始失控。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唐微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雨水敲打帐篷的声音像是密集的心跳。

“我们……”他刚开口,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和凌乱的脚步声,有新的重伤员送到了!

所有旖旎的氛围瞬间被打碎,两人同时弹起,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像两把再次出鞘的利剑,冲向帐篷门口。

抢救一直持续到天际发白。雨停了,灾难后的黎明格外寂静,也格外沉重。

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唐微微几乎站不稳,扶着帐篷的支架才能勉强站立。沈司珩的状态比她更差,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没有什么血色。

他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最后半瓶水:“喝点。”

唐微微接过,喝了一小口,然后递还给他。他没有客气,接过瓶子,也喝了一口。间接接吻的认知让唐微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她,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狈,却也有一种致命的男人味和真实感。

“你刚才想说什么?”唐微微鼓起勇气,轻声问。

沈司珩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挣扎,克制,渴望,甚至……一丝痛苦。

忽然,他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唐微微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坚实的胸膛,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消毒水、血腥、汗水和雨水的气息,并不好闻,却让她瞬间眼眶发热。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的心跳沉重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她的耳膜,和她自己的心跳共振。

“唐微微,”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别对我抱有期待。我不值得。”

唐微微的心猛地一沉,她想抬头看他,却被他更紧地按住。

“就这样,别动。”他命令道,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一会儿。”

两人在灾后破败的晨曦中,在飘摇的帐篷里,紧紧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言语和汹涌的情感。唐微微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能感觉到他那份冷硬外壳下,或许同样藏着的不安和脆弱。

那一刻,她无比确定,这个男人心里有她。

然而,从灾区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沈司珩开始刻意地疏远她,比最初的时候还要冰冷,甚至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他不再看她,不再和她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连必要的沟通也变得能简则简。

唐微微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她不明白,那个在灾区拥抱她、对她流露出脆弱的男人,为什么一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她试图找他问清楚,却一次次被他冰冷的眼神和公事公办的态度挡了回来。

直到一周后,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沈司珩主动向院里提交了申请,要求调往位于另一个城市的分院,参与一项新的重点学科建设计划。调令很快就批了下来。

他就要走了。用一种近乎逃离的方式,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唐微微感觉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她冲到他办公室门口,却看见他正在和科室主任交接工作,侧脸冷峻,没有一丝留恋。

他走出来,看到她,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掠过她苍白的脸,最终却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与她擦肩而过。

“为什么?”唐微微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问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沈司珩的脚步停住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却孤寂得令人心碎。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唐微微的心口。

“因为你不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唐微微,忘了吧。”

说完,他再也没有停留,大步离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唐微微站在原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不懂,明明彼此都有感觉,为什么要用这样伤人的方式结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是说,在他眼里,她终究只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抛弃的一夜情对象,甚至连一场正式的告别都不配拥有?

沈司珩调走之后,唐微微消沉了很久。她删掉了所有可能联系到他的方式,拼命地工作,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但那个男人的影子,却像是刻在了她的骨头上,夜深人静时总会跑出来,啃噬着她的心。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否定,被放弃。

他说她不配?他说她不该对他有期待?

凭什么?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长——她要变得更好,好到足以和他并肩,好到足以让他再也无法用任何借口推开她!

她重新拾起了荒废已久的课本,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同事都惊讶的决定:考研,读医学专业。

过程艰苦卓绝。工作的压力、复习的繁重、周围人不理解的目光,都曾让她几近崩溃。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心底那份不甘和痛楚,以及那个男人冰冷又复杂的眼神。她想知道一个答案。

三年。整整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的挑灯夜战和奋力拼搏。当她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拿到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时,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激动得大喊大叫。但最终,她只是平静地抚摸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眼眶微微发热。

这三年里,她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关于沈司珩的消息。他在分院那边干得风生水起,学术和临床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俨然成了院里最炙手可热的青年专家。也有传闻,家里给他介绍过几位条件优越的女性,但他似乎一直单身。

唐微微不知道这些消息里有多少是真的,她也不想去深究。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走好自己的路上。

研究生报到后不久,医院承办了一场全国性的心胸外科学术会议。唐微微作为会务志愿者,也参与了其中。

她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胸前挂着蓝色的参会人员证件,从容地穿梭在会场之间,协助导师处理一些事务。三年的历练,褪去了她身上作为护士时的那份青涩和怯懦,多了几分属于医生的沉稳和自信。

然后,就在会议中心宽敞明亮的走廊里,她毫无防备地,再一次看见了那个镌刻在她心底的身影。

沈司珩。

他似乎是刚做完一场专题报告,被一群学者和医生簇拥着,边走边交谈着。他比三年前更清瘦了些,气质也愈发沉稳内敛,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睿智而深邃,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学者的风范和权威。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沈司珩脸上的从容和冷静瞬间凝固,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露出了几乎是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像是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幻影,脚步生生顿住,周围人的话语似乎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唐微微的心跳在那一刻飙升到了顶点,手心里瞬间沁出了汗。但她没有躲闪,也没有退缩,而是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甚至对着他,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苦涩、释然、以及一丝挑战意味的微笑。

三年了。沈医生。

好久不见。

我现在,和你一样,是医生了。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手隔绝开来。沈司珩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身上的白大褂,盯着她胸前印着“医科大学研究生”字样的证件卡,盯着她那双比三年前更加明亮、也更加坚韧的眼睛。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恍然,痛苦,懊悔,以及……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唐微微看不懂他眼中如此复杂的情绪,她也不打算立刻去懂。

她只是保持着那个微笑,然后,在他近乎失态的目光注视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晰,从容,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谁的心尖上。

她知道,他一定还在看着她的背影。

就像三年前,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样。

故事,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但这一次,主动权,似乎该轮到她了。

沈司珩医生,我们之间,还没完。

你欠我的那个答案,现在,我亲自来取了。

你会给我一个怎样的解释?

唐微微的脚步没有停下,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身影逐渐融入走廊尽头的光晕里。

而她身后,沈司珩依旧僵立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仿佛化作了一座雕塑。周围的人群疑惑地看着他,窃窃私语。

没有人知道,这位永远冷静自持的沈医生,白大褂口袋里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微微颤抖着。

他终究,还是又见到她了。

以这样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彻底打乱他所有冷静和计划的方式。

她成了医生。

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有当年的怯懦和依赖,只剩下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疏离。

这三年,他以为自己做出的牺牲和远离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可此刻,看着那个脱胎换骨、自信闪耀的她,他坚固的世界观,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裂痕。

他错了吗?

他……该怎么办?

会议中心的广播响起,提示着下一场讲座即将开始。人群重新流动起来。

沈司珩却依旧站在原地,良久,良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掩去了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必须去找她。

立刻。马上。

无论结果如何。

有些债,欠得太久,是该还了。

而有些克制了太久的情感,一旦决堤,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再控制得住。

医生先生,这次,请准备好……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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