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的寒风尚未从甄嬛的斗篷上完全散去,一封来自江南织造局的密报已悄然呈至永寿宫案头。槿汐将密封的铜管递上时,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娘娘,是江宁织造曹大人的急信,八百里加急。”
甄嬛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铜管,心中微微一沉。曹寅其人,沉稳干练,非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动用此等渠道。她迅速启封,抽出内里薄如蝉翼的素笺,目光扫过其上清隽却隐含焦灼的字迹。
信中所言,并非织造局日常公务,而是一桩关乎“国脉”与“邦交”的诡秘风波——江南漕运,这条贯通南北、滋养京畿、联动万邦商货往来的黄金水道,近来接连出现怪事。先是几艘满载苏杭绸缎、江西瓷器、福建茶叶,预备沿运河北上,再转陆路通往漠北、西域乃至罗刹的官商船队,在平缓河段莫名搁浅,查验之下,竟是水下被人设置了隐晦的暗桩与沉索。接着,运河沿岸几个关键钞关(税关)的吏员接连病倒,症状奇特,皆是浑身乏力、食欲不振,医者诊不出具体病因,只道是“水土不服,邪气侵体”。更蹊跷的是,市井间开始流传歌谣,暗指朝廷与万邦通商,引来“外邪”,致使漕运不宁,吏员染疾,长此以往,必将祸及国本。
“……臣查勘多方,暗桩设计精巧,非寻常水匪所能为;吏员之疾,症状如一,似中慢毒;市井流言,起于突然,传播迅猛,显系有人推波助澜。臣疑心,此非天灾,亦非寻常人祸,乃有势力欲断我漕运,乱我内政,离间万邦。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伏乞娘娘圣裁。”
甄嬛缓缓放下信纸,指尖在“外邪”、“慢毒”、“离间万邦”等字眼上轻轻划过,眸色深沉如夜。雪原之难,是借自然之威与信仰之惑;此番漕运风波,则是直击帝国经济命脉,利用人心惶惶与身体之恙,手段更为阴柔,也更为刁钻。对方不再满足于边疆搅扰,已将触角伸向了这富庶繁华的腹心地带。
“好一招釜底抽薪。”甄嬛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断漕运,便是断了南北货殖、万邦商路的主动脉;伤吏员,便是瘫痪管理枢纽;散流言,便是动摇民心根基。三者叠加,其心可诛。
她并未立刻声张,只吩咐槿汐:“去请卫太医来,要悄无声息。另外,传本宫手谕至内务府,调取近三个月所有经手漕运物资采买、河道维护的官员名录及往来账目,要副本即可,勿动正册。”
卫临很快便到,他如今已是太医院院判,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口风极严。甄嬛将曹寅信中关于吏员病状的描述告知,问道:“卫太医,依你之见,此等群发之症,可能为何物所致?”
卫临捻须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回娘娘,仅凭‘乏力、食欲不振’难以断定。然,症状同一,且集中于漕运钞关吏员,确属异常。臣推测,或有二种可能:一为慢毒,如某些需长期微量摄入方显症状的草木之毒;二为……疠气(传染病),但疠气多有发热、咳喘等表征,与此不尽相同。需亲临诊视,查验其饮食、饮水及所处环境,方能确诊。”
甄嬛点头:“本宫正有此意。你即刻准备,带上得力助手及验毒用具,随本宫密赴江南。对外只称往京郊皇庄巡查。”
是夜,一支轻车简从的队伍悄然离开紫禁城,踏着月色向南疾行。甄嬛与卫临同乘一车,一路分析着可能的下毒途径与流言源头。
数日后,队伍抵达江宁。甄嬛未惊动地方官府,直接入住曹寅早已安排好的隐秘宅院。曹寅前来拜见时,面容清减,眼含血丝,显然为此事殚精竭虑。
“臣叩见娘娘。”
“曹卿免礼。”甄嬛虚扶一把,开门见山,“情况如何?”
曹寅禀道:“搁浅事件已暂停发生,但水下隐患未能尽除。病倒的吏员已增至十七人,分散于三个不同钞关。流言虽经压制,然暗地传播未绝。臣暗中排查了近期接触过漕船与钞关的人员,暂未发现明显可疑之徒。只是……”他迟疑了一下,“臣发现,所有出事漕船装载的,除常规货物外,都有一批由‘四海商行’承运的、标注为‘漠北皮货’与‘西域香料’的货箱。而病倒吏员所在的钞关,也恰好是近期查验过该商行货物较多的关口。”
“四海商行?”甄嬛眸光一凝,“背景如何?”
“明面上是近几年崛起的皇商,背景干净,与朝中几位勋贵似有往来,但深究之下,资金流向复杂,东家身份成谜。”
“重点查这个四海商行,尤其是他们承运的‘皮货’与‘香料’。”甄嬛下令,“卫太医,你即刻随曹卿去探望病员,仔细查验。”
卫临领命而去。甄嬛则换上一身寻常富家夫人的装扮,仅带两名扮作家仆的贴身护卫,由曹寅引路,亲自前往运河码头勘察。
时值初夏,运河上千帆竞渡,舳舻千里,沿岸市集喧嚣,一派繁荣景象。然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下,甄嬛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码头上力夫搬运货物时,似乎格外谨慎,交谈声也压得极低;一些货栈掌柜的眼神闪烁,带着几分警惕与不安。
曹寅低声道:“流言一起,人心浮动,不少商贾担心漕运受阻,已开始观望,甚至有意缩减与万邦的贸易份额。”
甄嬛不语,目光掠过停泊的船只、忙碌的工人,最终落在河面上。河水浑浊,奔流不息,水下隐藏的杀机,与这岸上的暗流,何其相似。
傍晚,卫临带着查验结果返回,面色凝重:“娘娘,臣仔细诊视了所有病员,其脉象沉细无力,舌苔厚腻微泛青黑,确系中毒之兆。然并非一种剧毒,而是多种性质阴寒、损伤脾胃经络的微毒混合所致。毒物应是通过饮食摄入,臣在几个钞关公厨共用的水缸底部,发现了极细微的、类似某种矿物与植物混合的沉淀物。已取样,需进一步化验。此外,病员皆接触过四海商行的那批‘皮货’,据他们回忆,那些皮货散发的气味似乎比往常浓烈些许。”
“水缸沉淀……皮货气味……”甄嬛沉吟片刻,“曹卿,立刻秘密控制四海商行在江宁的管事及负责押运那批特殊货箱的伙计。记住,要快,要隐秘,勿使其销毁证据或传递消息。”
曹寅领命,连夜布置。甄嬛则与卫临一同研究那些取自水缸的沉淀物。在烛光下,那些灰白色的细微颗粒,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土腥与淡淡异香的气味。
“卫太医,可能辨出成分?”
卫临用银针、清水、火烤等多种方法小心试验,良久,才缓缓道:“娘娘,其中含有少量砒霜杂质,但主要成分……似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产自西南瘴疠之地的‘蚀骨草’研磨的粉末,以及……一种漠北苦寒之地才有的‘冰苔’的孢子。此二物单用毒性不显,但混合后,若长期微量摄入,可致人元气渐损,脏腑阴寒,正与那些吏员症状相符!而那皮货上的浓烈气味,臣怀疑,是用了特殊的药水浸泡,旨在掩盖另一种东西——一种能缓慢释放、通过呼吸吸入也能损害健康的毒尘!”
线索再次交织!漠北的冰苔,西南的蚀骨草,西域风格的混合香料(用于掩盖),精心设计的投毒方式,以及那个背景神秘的“四海商行”……一只无形的黑手,正在利用万邦各地的物产,编织着一张毒害帝国命脉、离间联盟的巨网。
审讯在暗室中进行。四海商行的管事起初百般抵赖,但在确凿的证据(从其住处搜出的少量同类毒物粉末、与西南某神秘药商的往来信件)面前,终于崩溃招认。他并非主谋,只是听命行事,所有指令都来自商行总号,而总号的真正东家,他从未见过,只知代号为“烛龙”。那些特制的皮货和香料,正是为了在运输过程中,既能污染接触者,又能掩盖水下设置障碍工具的气味和痕迹。
“烛龙……”甄嬛默念着这个代号,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寻常商贾或地方势力,其图谋之深、手段之诡、布局之广,远超“黑沼”商人。
她立刻修书两封,一封密奏雍正,详陈漕运风波真相及“烛龙”之事,提请朝廷彻查与四海商行有牵连的朝中人员,并加强对漕运及各关键商路的管控;另一封则分别致函小巴图、阿依莎及伊凡,告知“冰苔”、“香料”被利用之事,提醒他们警惕内部可能被渗透的环节,并协同追查“蚀骨草”的来源及“烛龙”的踪迹。
处理完这些,甄嬛并未立即返京。她让曹寅以整顿漕务、清除隐患为名,公开处置了四海商行在江南的势力,抓捕涉案人员,清除水下障碍,并派可靠医官为中毒吏员悉心诊治。同时,她亲自出面,召集江南主要商贾,澄清流言,申明朝廷维护漕运、保障商路、深化万邦合作的决心。
“诸位皆是经商奇才,当知贸易之道,贵在流通与互信。”甄嬛站在一众江南巨贾面前,声音清越而坚定,“有人欲断我漕运,实则是要断诸位财路,断万邦生路,更是要动摇我朝国本。此等宵小行径,见不得光,亦注定无法得逞。朝廷与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管。望诸位明辨是非,勿信谣传,与朝廷同心,共保这黄金水道畅通无虞,共享万邦通商之利。”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动荡的人心。商贾们见贵妃娘娘亲临处置,手段果决,谣言不攻自破,纷纷表态支持。
离开江宁那日,运河上帆影如织,秩序井然,似乎已恢复往日活力。但甄嬛站在船头,望着那奔流不息的河水,心中却无半分轻松。雪原的“雪狐”,江南的“烛龙”,还有那隐在更深处的“黑沼”……对手的影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这场围绕万邦联盟的无声博弈,已从边疆蔓延至腹地,从明枪明箭转为暗毒暗算。
她知道,揪出“烛龙”,斩断这些伸向帝国命脉与万邦纽带的黑手,迫在眉睫。而下一处风浪,又将在何方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