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大景行事之霸道酷烈,之超乎常规,确实远超旧宋朝臣们贫瘠的想象。
在他们的认知里,治理天下,尤其是治理中原这般广袤繁复之地,从来不是仅凭刀剑就能完成的事情。
需要文官体系层层运作,需要士绅阶层配合安抚,需要种种微妙平衡与妥协艺术。
即便改朝换代,新君也需仰赖他们这些“熟悉情况”的旧臣,逐步过渡,缓慢消化。
万余征界军?
听起来吓人,歼灭了金军主力更是骇人听闻。
但撒在纵横数千里,人口数千万的中原大地上,这点兵力连维持主要城池的秩序都勉强,更遑论推行女帝那等刮骨疗毒,翻天覆地的新政。
女帝竟想以此为基础,重造天下?
在许多旧臣私下看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是被胜利冲昏头脑的狂妄。
慑于女帝赫赫凶威与征界军恐怖的战斗力,明面上无人敢置喙。
但暗地里,不少人心存疑虑,甚至带着一种等着看笑话的心态。
他们根深蒂固地认为,这天下离了他们这些读书人、这些“士大夫”,根本就玩不转!
女帝迟早要回头来“礼贤下士”,请他们出山收拾残局。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这些秉持旧有经验与傲慢的人,一记毫不留情的响亮耳光。
变化,首先从汴京城内,最基层的坊市开始。
城西,安业坊。
此坊在金人占据期间遭受劫掠颇重,许多房屋被毁,百姓流散,治安混乱,原有的坊正、耆老要么死于乱中,要么逃散,基层管理彻底瘫痪。
金人走后,这里成了泼皮无赖和溃兵游勇的乐园,盗窃、斗殴、强占民宅之事时有发生。
这一日,坊口来了一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普通,身量中等,穿着一身与大景军服略有不同,更显简洁利落的深青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无鞘的直刃短刀,气质沉静,眼神却异常清明。
他手中拿着一份盖有征界军某部印信的文书,找到了坊内残存的几名甲长(宋时基层小吏),亮明身份。
他叫陆文谦,来自大景经学师范院,隶属“道经科”。
按照大景新政,他被临时委任为这安业坊的“坊长”,全权负责此坊的秩序恢复、人口清查、治安维持及初步重建事宜。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孤身一人,就想接管这千户规模的混乱坊市?
几名老甲长面面相觑,心中不以为然,但看到文书上那透着煞气的鲜红印信,以及不远处偶尔巡逻而过的银甲军士,还是勉强表示了配合。
陆文谦没有废话。
他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召集会议或发布告示,而是花了大半天时间,沉默地穿行在坊内残破的街巷中。
他走得很慢,目光锐利地观察着沿途的房屋损毁情况、垃圾堆积点、可疑人员的聚集地,甚至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散落的痕迹。
偶尔,他会拦住一两个面有菜色但眼神还算清明的百姓,用略显生硬却足够清晰的汴京官话,低声询问几句。
到了傍晚,他回到了坊口一处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废屋,这里被临时定为“坊公所”。
他叫来那几名老甲长,又让甲长们找来坊中七八个公认为人正直、身体尚可、或急需工作糊口的汉子。
陆文谦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简洁地告知:大景皇帝陛下已光复汴京,要重整秩序。
安业坊需组建一支二十人的“坊卫队”,协助维持治安,清理环境,执行坊长命令。
每日管两餐饱饭,另有微薄饷钱。愿者报名,需身家清白,邻里作保。
饭食?饷钱?
在这朝不保夕的时候,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
很快,二十个名额报满,大多是些本分的匠人、小贩、或是家中遭难急需活路的青壮。
陆文谦将这二十人集中起来,进行了简单的“训话”和分工。
他将坊内地图形状画在沙土上,划分出五个片区,每四人负责一片,设一临时伍长。
职责明确:白日巡逻,制止公开斗殴偷盗;协助清理主要街道垃圾与障碍;向坊长汇报片区异常情况;夜间轮值警戒。
没有复杂的条例,只有清晰的指令和边界。
陆文谦亲自带着他们巡逻了两条街,示范如何干脆而坚决地处理了一起强占空屋的纠纷,如何记录受损房屋的门牌与户主信息。
他话不多,但动作干练,判断果断,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气度。
同时,他让老甲长们迅速统计坊内存粮户与断粮户,根据大景随军文吏发放的临时标准,从设在坊外的征界军物资点,领来了第一批救济粮。
发放过程公开,由坊卫队维持秩序,陆文谦亲自监督,笔笔记录清楚。
短短两天时间。
安业坊的街面,明显干净整洁了许多。
堆积的垃圾和废物被清走,堵塞的排水沟被粗略疏通。
白日里,坊卫队的身影定时出现在各条街巷,虽然装备简陋,但那种有组织的巡视,本身就形成了威慑。
泼皮无赖们要么收敛,要么被驱离。
两起小的盗窃案被迅速发现并处理,窃贼被当众责打致死。
救济粮的发放虽然不多,但至少让最困难的一批人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人心安定。
陆文谦并未满足于此。
他开始组织坊内尚有劳作能力的妇孺,清理自家门前,收集可用材料修补破损门窗。
以工代赈,用少量的粮食作为报酬。
他甚至根据老甲长和坊民提供的线索,初步整理出了一份坊内人口、房产、职业技能的简略台账。
效率之高,行事之有条理,目标之明确,让那几名起初不以为然的老甲长目瞪口呆。
这年轻人所展现出的组织能力,务实作风和对细节的把控,远非旧宋那些往往尸位素餐,遇事推诿的坊正、书吏可比。
他一个人,凭借大景的授权和一点点资源,就真的在两天内,将这个混乱的坊市拉回了最基本的秩序轨道,部分取代了旧宋尉司、巡检司乃至部分户房书吏的职能!
类似的情景,在汴京各坊、各厢不断上演。
被派到基层的,不仅有陆文谦这样的“道经科”学生,他们往往擅长观察、分析、组织和一些基础的实用法术或知识,也有部分识文断字,头脑灵活的征界军老兵或低阶军官,甚至还有随军的一些大景吏员。
他们或许不懂旧宋那套繁文缛节和官场门道,但他们拥有在大景高效体系下培养出的执行力,清晰的目标感和解决问题的直接方法。
登记造册,他们用更简明的表格;分配任务,他们用更清晰的指令;处理纠纷,他们更注重事实和结果而非人情关系;执行法令,他们几乎不打折扣。
更让旧宋遗臣们惊异的是,即便是那些看起来粗豪的征界军“武夫”,一旦被委派管理仓库、调配物资、整修城防等具体事务时,所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和严谨程度,也远超旧宋许多尸位素餐的专职官吏。
他们似乎有一套标准化,流程化的做事方法,并且严格执行。
于是,在旧朝臣们以为会出现的混乱与瘫痪并未发生。
相反,汴京城这台刚刚经历过重创,几乎停摆的庞大机器,在一种迥异于以往的动力驱动下,以一种虽然生硬却高效得惊人的方式,重新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运转起来。
街面治安迅速好转,基本生活秩序得以恢复,流民得到初步安置,损毁设施开始修缮。
预想中因权力真空和管理失措而引发的骚乱、抢掠、大规模民变……并没有出现。
而真正让许多暗中观察的“有心人”感到震惊乃至不解的,还是那新编三军的招募事宜。
靖北军、镇戎军、远略军——三军的募兵告示,以最快的速度贴满了汴京及周边州县的城门口。
告示内容直白而诱人。
凡年龄十六至三十五、身家清白、身体健壮的汉家子弟,皆可应募。
一经入选,即为大景正式兵籍。
待遇明码标价:入伍即得安家费,钱粮足额,绝不克扣。
每日口粮标准,细粮为主,肉食旬日一供。
每月饷银,远超旧宋禁军上等兵。
伤残有抚恤,战死有厚赏,家属可减免赋税,优异者甚至可按功授田!
更重要的是,告示旁,征界军真的在几个指定地点,摆出了堆积如山的麻袋(内为粮食)和成箱的铜钱,部分甚至是大景特有的银元,公开演示如何足额发放第一批“预支饷”!
真金白银,实实在在的粮食,就摆在那里!与旧宋军中层层盘剥、拖欠粮饷、甚至以杂物抵充的恶习,形成天壤之别!
消息如同燎原之火,迅速传开。
对于无数在战乱中失去生计、家破人亡、或原本就活不下去的底层青壮而言,这简直是黑暗中的曙光!
应募者如潮水般涌向各募兵点。
许多旧宋的失意军官,被击溃的散兵游勇,在见识了征界军恐怖的战斗力(覆灭金军主力)和如此优厚的待遇后,也怦然心动,纷纷设法投效,接受整编与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