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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晩妤那磨人的孕吐,终于在太医署众位圣手不遗余力的精心调理,以及腹中胎儿月份渐大、趋于稳固之后,如同疲惫退去的潮水般,缓缓平息。

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重新被老天爷点染上淡淡的、属于生命的红晕,清减见骨的身形,也因刘谨锲而不舍、近乎填鸭式地命御膳房轮番进献各式滋补药膳而日渐丰润起来,恢复了往昔的几分莹润。

然而,那如同厚重乌云般笼罩在坤宁宫上空的低气压,却并未随着她身体的好转而散去,反而因着刘谨变本加厉、近乎病态的过度保护,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连穿梭其间的宫人都下意识地踮着脚尖,屏住呼吸。

他依旧如同看守最珍贵的囚徒般,不允许她踏出坤宁宫宫门半步,连在自家宫苑那方寸庭院中散步透气,也需他亲自陪同在侧,严密监控,且行程严格限定,不得超过他心中默数的一刻钟。

宫人呈上的所有物品,哪怕是一方熏了安神香的丝帕、一册她用以解闷的诗集游记,都需经过他或是他指定心腹内侍的严格检查,确认连一个可能让她费神思索的晦涩字眼都没有,才肯放行。

他甚至开始强势干预她对太子刘琛的日常教导,固执地认为与逐渐懂事、问题渐多的儿子过多交谈会耗费她宝贵的心神,竟冷着脸勒令刘琛,若非必要请安,不得在坤宁宫内久留,更不得拿课业难题来“叨扰”母后休养。

这种密不透风、令人无所适从的掌控,如同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将李晩妤温柔地、却也是极其牢固地囚禁在了他亲手打造的、名为“安全”的金丝笼中。

她内心深处理解他源于那次生产阴影的担忧,初时也尽力配合,强迫自己接受这份令人窒息的“关怀”。

但时日一长,那被剥夺了所有自主空间、近乎与世隔绝的感觉,如同慢性毒药,悄然侵蚀着她原本鲜活灵动的活力与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开始变得沉默,常常只是静静地对着窗外那四方天空、或是庭院中那几株他特意移来的绿萼梅,一坐便是半日,眼神空茫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些什么,周身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落寞。

刘谨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身上这种令人心慌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在他踏着暮色归来时,眉眼弯弯地迎上前,温言软语地关心他朝务是否辛劳,为他卸下沾染了朝堂寒气的龙纹外袍;用膳时,也只是机械地、安静地进食,很少再主动与他分享宫中趣闻或是太子的进步;夜间,她虽依旧顺从地依偎在他滚烫的怀中,身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本能的僵硬与疏离。

这种无声的、逐渐拉开的距离,比任何直白的指责或哭闹更让刘谨恐慌,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入他因过度紧张而异常脆弱的心脏。

他试图用更多的关注、更严密的守护来填补那道无形的、却在日益扩大的鸿沟,结果却如同抱薪救火,适得其反。

他越是紧张地追问她是否哪里不适,她便越是沉默地摇头;他目光如炬地看得越紧,她眼底那点曾经为他而亮的、微弱的光便越是黯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这日午后,李晩妤靠在窗边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小憩,手中一本看了一半的、讲述地方风物的诗集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刘谨正于外间批阅奏章,闻声立刻放下朱笔,几乎是瞬间便闪身入内,动作轻缓得如同暗夜潜行的猎豹。

他弯腰拾起那本诗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死死锁在她即使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他伸出手,想如同往常般,用指尖抚平那象征着忧愁的褶皱,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悬在半空——他怕惊醒她来之不易的浅眠,更怕看到她醒来后,那双望向自己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隐忍的眼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深海,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溺毙。他坐拥万里江山,执掌生杀予夺,却似乎连怀中人最简单纯粹的欢颜都留不住。

他所有的强势、偏执与密不透风的掌控,在她这无声的消沉与日渐枯萎的鲜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可悲。

“父皇。”一声带着小心翼翼的呼唤在门边响起。刘琛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卷刚写好的、墨迹未干的大字,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担忧,望着内室方向,“母后……她近日,似乎总是不开心,看着窗外,有时候……眼睛会红。”

连年幼的儿子都如此清晰地看出来了。刘谨心中一刺,如同被针扎般锐痛。他勉强压下喉间的滞涩,挥挥手,示意儿子近前。

刘琛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他身边,将手中那卷宣纸呈上,小声道:“儿臣临摹了母后平日最喜欢吟诵的诗句,本想……等母后精神好些时,请她指点笔法……”

刘谨接过那卷纸,触手是微润的墨迹。上面是儿子工整却尚显稚嫩笨拙的笔迹,一笔一划,认真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看着这缱绻的诗句,仿佛能看到他的晩晩曾在灯下温柔吟诵的模样,心脏猛地一阵抽搐般的剧痛。

他想起她曾为他抚动琴弦,清越琴音诉尽衷肠;曾与他在烛火下共读诗书,红袖添香,笑语盈盈;曾在那上元夜璀璨的人间烟火中,依偎在他身侧,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星光。

是从何时起,他因那噬骨的恐惧,竟将那份独属于她的灵动、鲜活与小小的自由,也一并当作潜在的危险,“保护”了起来,最终只剩下这深宫之中,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沉寂与顺从?

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这个如同叛逆的念头,如同暗夜中骤然劈下的惊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光芒,狠狠劈开了他心中因极度恐惧而筑起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高墙。

他一直偏执地以为,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羽翼之下,隔绝所有可能存在的、哪怕亿万分之一的风险,便是爱她至深的表现。却在此刻猛然惊觉,他忘了,她本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不是一件没有知觉的藏品。

她需要阳光的温暖,需要微风的轻抚,需要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被过度干涉与掌控的呼吸空间,需要……与这宫墙之外的世界,保留一丝珍贵的联系。

他缓缓在榻边坐下,第一次没有急着去确认她的呼吸是否平稳均匀,体温是否正常适宜,而是就那样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忏悔与迷茫的心情,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刻入灵魂深处。

李晩妤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有些迷蒙的视线,便直直对上了刘谨那双复杂难言、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

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有深切的、源自内心的疲惫,更有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与无措。

“夫君?”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与柔软,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过他的心尖。

刘谨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连珠炮似的询问她是否头痛、是否恶心、是否腹中不适,而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用略带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抚过她微蹙的眉心。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小心与试探,仿佛在触碰一个极易惊醒、转瞬即逝的美梦。

“晩晩,”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告诉朕,你是不是……在心里怨朕?怨朕将你困在这方寸之地,怨朕……夺走了你所有的自在?”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却一直不敢触碰的问题。

李晩妤愣住了,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彷徨与深入骨髓的害怕,心中那积压了许久的委屈、窒闷与无人可诉的孤寂,忽然就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立刻否认,只是缓缓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阴影,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妾身不敢怨,也……无从怨起。知道夫君所做一切,皆是出于对妾身的爱护。只是……夫君将妾身护得太紧,紧得……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快要喘不过气了。有时……望着这四方的天,会想起未出阁时,在家中花园里奔跑的日子,想起……父亲母亲……”

她的话语很轻,带着回忆的怅惘,却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刘谨心上,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她提到了宫外的家,提到了父母!刘谨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拥入自己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纤细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仿佛要将她彻底揉碎,融入自己的血脉之中。

“对不起……是朕不好……是朕混账……”他将脸深深埋在她温香柔软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能让他稍感安定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压抑的哽咽与痛苦,“朕只是……太怕……太怕会失去你。每一次想到你可能会……可能会像生琛儿那时……朕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承认那几乎将他吞噬的恐惧,撕开了所有帝王威仪与冷硬外壳,露出了内里最鲜血淋漓的软弱。

李晩妤心中巨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

原来,他近日所有近乎疯狂的偏执、强势与不可理喻的掌控,都源于这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恐惧。

她心口酸涩得厉害,反手更紧地抱住他微微颤抖的宽阔背脊,感受着他难得的、全然依赖的姿态。

“夫君,”她抬起手,如同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般,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坚定,“你的心,我怎会不明白?可是,你看,我现在真的很好,孩儿在我腹中也一日日安稳成长。太医们也再三说过,孕妇并非易碎琉璃,适当走动,保持心境开阔舒畅,呼吸新鲜空气,于胎儿发育更为有益。你总不能……因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就将我一辈子严严实实地关在这四方宫殿里,不见天日,不接地气,那与……与折了翅膀的雀鸟,又有何异?”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动摇的韧性,“况且……妾身有时,确实……确实有些想念父亲母亲了。自入宫后,相见日稀,也不知他们二老近日身体可还安健……” 她终究是忍不住,借着这个机会,吐露了深藏心底的思亲之情。

她的声音如同三月里最和煦的春风,带着融融暖意与勃勃生机,试图一点点吹散他心头那厚重阴寒的恐惧阴霾。

刘谨抬起头,深深望进她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那里有对他全然的理解与包容,有属于母亲的坚韧,更有一种属于李晩妤自己的、不容忽视的韧性以及对亲情最本能的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与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蝉鸣。

他内心的挣扎如同最激烈的战场,恐惧与理智,占有与放手,疯狂地撕扯着他。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好。朕……试着信你,也信太医。”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补充道,“但你必须答应朕,绝不可逞强,若有任何不适,哪怕一丝一毫,也必须立刻告诉朕,不得隐瞒!”

他并未立刻撤去所有防护,那非他本性所能容忍。

但自那场触及灵魂的对话后,坤宁宫内的气氛明显松快了许多,那令人窒息的凝滞感悄然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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