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初二那年春天,碧华的生活像被拧紧的发条,每一圈都带着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学校玉兰花开得正盛时,她第三次站在初二教师办公室门口。班主任李老师从作业堆里抬头,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闪烁:“王珞安妈妈,您又来了。”
“李老师,安安最近……”碧华斟酌着用词,“上课还专心吗?”
“专心,专心。”李老师快速整理着试卷,纸张哗啦作响,“就是最近几次小测,成绩有些波动。初二嘛,正常现象。”
“波动有多大?”
“不大,不大。”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从年级前十掉到……三十名左右。孩子压力大,您别给她太大压力。”
碧华的心往下沉了沉。从窗户望出去,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一群穿蓝白校服的少年在跑圈,她眯起眼睛寻找,很快在队伍末尾看到了安安——她跑得很吃力,马尾辫有气无力地晃着,和身边同学隔开好一段距离。
上周她问安安体育课成绩,小姑娘咬着嘴唇说“挺好的”。上周她问数学小测,安安说“卷子还没发”。上周她问要不要买新辅导书,安安突然发脾气:“妈你能不能别问了!”
所有的“挺好的”“还行”“不知道”,在碧华心里堆成了小小的、不安的山丘。
“她是不是……”碧华压低声音,“和同学处得不好?或者,有早恋迹象?”
李老师笑了:“王珞安妈妈,您想多了。安安很乖,就是最近……有点沉默。”
沉默。碧华咀嚼着这个词。安安小时候是个小话痨,放学路上能把一天的事倒豆子似的说完。现在放学回家,书包一放就关进房间,吃饭时盯着碗里的米粒,一粒一粒数似的。
走出教学楼时,碧华在光荣榜前驻足。上学期期中考试的红榜还贴着,安安的名字在第三列第四个。照片上的女孩笑得见牙不见眼,刘海用粉色发卡别着,那是她缠着碧华在夜市买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是拆迁办的电话。碧华深吸一口气接起,对方语气礼貌而程式化:“张女士,下周一最后协商,请您务必到场。补偿方案已经是最优了,您也知道,这片地方……”
“我知道,周一一定到。”
挂断电话,她又拨给王强。响到第六声才接,背景音是工地的轰鸣。
“喂?华啊,我这儿正忙——”
“爸眼睛又黄了。”碧华直接说。
电话那头静了三秒。“……和妈那时候一样?”
“一样。”碧华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剪得太短,边缘有些发白,“我下午带他去检查。你晚上能早点回来吗?安安最近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
碧华张了张嘴,突然觉得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回头再说吧。你先忙。”
她没提拆迁的事。没提上周房东暗示可能要涨房租。没提今天早上在安安书包侧兜摸到半包烟——可能是别人的,可能不是。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说了也没用。王强在三十公里外的工地绑钢筋,一天二百,请假就没了。
防疫站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十年没变。
父亲坐在长椅上,驼着背,双手搁在膝盖上。这个姿势碧华太熟悉了——母亲最后那半年,也是这样坐着,等着叫号,等着化验单,等着判决。
“爸,喝口水。”碧华拧开保温杯。
父亲摇摇头,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健康教育海报。海报边角卷着,画着一个微笑的肝脏,旁边写着“早发现,早治疗”。
检查结果下午四点出来。乙肝大三阳,转氨酶高出正常值三倍。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大夫,说话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碧华心上:“要住院。有传染性,家里人打疫苗了吗?”
“打,今天就打。”碧华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真实。
安顿好父亲住院,她拉着安安来打针。小姑娘挽起袖子时手臂细得让人心惊,针扎进去时抖了一下,但没吭声。
“疼吗?”碧华摸摸她的头。
安安摇头,眼睛盯着注射室墙上的钟。四点二十,她该去上数学补习班了。
“今天请假吧,回家休息。”
“不用。”安安放下袖子,“课不能落。”
这话说得太懂事,懂事得让碧华心里发慌。她看着女儿背书包离开的背影,白衬衫在走廊尽头的光里晃了一下,不见了。
那晚碧华在医院陪床。父亲睡着后,她坐在走廊长椅上,翻手机里的照片。去年夏天,父亲还硬朗,在老家院子里给她和安安摘葡萄,说今年的葡萄甜,酿成酒过年喝。照片上三个人都在笑,葡萄叶的影子落在脸上,碎碎的。
手机震了一下,是安安班主任发来的微信:“王珞安妈妈,今天数学课安安睡着了。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碧华盯着那行字,直到屏幕暗下去。
凌晨三点,父亲要喝水。碧华扶他起来,看见他鬓角新生的白发,在夜灯下银亮亮的。
“碧华啊。”父亲突然说,“你妈走的时候,眼睛,皮肤全身也是这么黄的。”
碧华手一抖,水洒在被子上。
“我这病,治不好了吧?”
“治得好。”碧华用力说,不知道是说给父亲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现在医学发达了,能控制。”
父亲笑了,那种很淡的、认命的笑。“你妈也这么说。”
那一夜碧华没合眼。窗外城市的灯光彻夜不亮,她坐在黑暗里,数着点滴瓶里落下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
拆迁谈判拖了两个月。开发商要压价,邻居们要抬价,碧华在中间,像块夹心饼干。她想要个朝南的户型,父亲晒太阳对肝好。还想要低楼层,父亲腿脚开始不好了。但预算就那么多,多一平米都是钱。
谈判僵持时,婆婆脑梗住院的电话打来了。
碧华握着手机,站在开发商锃亮的会议室里,窗外是即将被推平的老街区。她觉得荒谬,好像生活是个抽风了的裁缝,拿着剪刀这里剪一刀,那里剪一刀,最后剩下的布料,不够给任何人做件完整的衣裳。
王强在电话里声音发哽:“妈右边身子不能动了,在抢救。碧华,你……你能不能过来?”
碧华闭上眼睛。她想起父亲早上的化验单,转氨酶又升了。想起安安昨晚熬夜做题,凌晨两点灯还亮着。想起自己银行卡的余额,交完这次住院费,拆迁补偿款下来前,得靠借钱过日子了。
“我安排一下。”她说。
安排。多轻巧的词。她“安排”父亲吃了护肝药,“安排”安安带了午饭,“安排”自己坐上回县城的大巴。一个小时车程,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睁眼都在想:父亲中午吃了吗?安安放学不用接?婆婆脱离危险了吗?
城镇医院走廊更窄,消毒水味里混着饭菜味。婆婆躺在三床病房最里面的床位,右半边脸歪着,嘴角有口水流下来。王强蹲在床边,手里端着粥,勺子举在半空,不知该怎么喂。
看见碧华,他眼睛红了。“碧华……”
碧华接过碗,舀一勺,吹凉,递到婆婆嘴边。老太太眼睛浑浊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娘,吃一点。”碧华声音很轻。
喂完半碗粥,擦干净嘴角,扶婆婆躺好。碧华去水房洗饭盒,王强跟进来,从后面抱住她,头埋在她颈窝。
“碧华,我害怕。”
碧华站着没动,水龙头哗哗地流。她看着自己的手,泡得发白,虎口有裂口,是洗太多衣服留下的。
“爸那边……”王强闷声说。
“就爸一个人。”碧华关掉水,“爸刚出院,身边不能离人。”
“我知道,可是娘这边……”
“娘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碧华转身,看着他,“爸只有我一个。”
王强张了张嘴,没说话。他眼睛里的血丝像蛛网,下巴上胡子拉碴。碧华突然想起结婚那年,他也是这样抱着她,说“碧华,我会让你过好日子”。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呢?是有房有车,还是父母安康,孩子省心?还是仅仅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身边有个人能搭把手?
“你再撑三天。”碧华说,“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回来。”
“三天?娘现在这样,我……”
“王强。”碧华打断他,“那是我爸。”
争吵是在第三天下午爆发的。碧华收拾好东西要走,王强堵在病房门口。
“你今天不能走。”
“爸的药明天要去市里拿,安安明天家长会,房东明天来收房租。”碧华一样样数,“我必须走。”
“我娘就不是娘了?”王强声音高起来,邻床家属探头看。
碧华盯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和她睡了十五年、生了孩子的男人,此刻像个撒泼的孩子。
“王强,你讲点道理。爸刚出院,身边不能没人。娘这里有大哥二哥,有大姐小姐,他们轮流一下怎么了?我这三天在这,他们来过几次?加起来有半天吗?”
“他们忙……”
“我不忙?”碧华笑了,笑出眼泪,“我白天跑医院,晚上跑拆迁办,中间还得管孩子学习。我爸的药放在床头柜第几天了?我三天没给他量血压了你知道吗?”
大嫂就是这时候进来的。提着水果,看见这阵仗,愣在门口。
碧华像抓住救命稻草:“大嫂,你评评理。我爸刚出院,身边离不开人。这边离了我就转不动了吗?三天了,王强就是不让我走。”
大嫂放下水果,叹了口气。“碧华,”她声音很轻,“你爸就你一个女儿,他要真有个好歹,你后悔一辈子。老太太这边,儿子女儿五个,谁不能搭把手?你赶紧回去,这儿有我。”
王强还要说什么,大嫂瞪他一眼:“老三,你糊涂了?将心比心,要是你爸躺那儿,碧华不让你回去,你心里什么滋味?”
长久的沉默。窗外有麻雀在叫,叽叽喳喳,没心没肺。
碧华拎起包,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王强一眼。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她想起很多年前,安安发烧那次,他也是这样蹲在儿童医院走廊里。那时她摸摸他的头,说“会好的”。
现在她什么也没说。
回到家是晚上八点。父亲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播着吵闹的综艺。但他眼睛看着窗外,手里握着遥控器,指节发白。
“爸,我回来了。”
父亲没回头。
碧华放下包,去厨房热饭。排骨汤是前天熬的,热第三遍了,油凝成白膜。她撇掉油,盛出一碗,端到客厅。
“爸,吃饭。”
父亲突然抓起遥控器,狠狠砸在地上。塑料壳裂开,电池滚出来,一直滚到碧华脚边。
“你还知道回来?!”父亲吼,声音嘶哑,“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碧华站着,碗里的汤晃了晃,没洒出来。
“三天!一个电话都没有!药吃完了你不知道!血压高了你自己不知道!我要不是给你大姐打电话,我死屋里都没人知道!”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碧华身上。她站着,听着,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吼她,因为她弄丢了学费。那时她哭,父亲吼完又把她搂进怀里,说“爸错了,爸不该凶你”。
现在她没哭。她只是站着,等父亲吼完。
“说话啊!你哑巴了?!”父亲抓起茶几上的药瓶,要砸,手举到半空,停住了。他看着她,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碧华走过去,把汤碗放在茶几上。然后蹲下来,捡遥控器碎片,一块,两块,三块。电池滚到沙发底下,她趴在地上,伸手去够。
“碧华啊……”父亲声音突然哑了。
碧华够到电池,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她走到父亲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那双曾经能扛起两百斤粮食的手,现在枯瘦,发抖,手背上满是针眼和瘀青。
“爸,”她说,声音很平静,“妈走的时候,你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现在知道了。”碧华握紧他的手,“真的知道了。”
父亲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突然抱住她,像孩子一样哭起来。呜咽的,压抑的,从胸膛最深处挤出来的哭声。
碧华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眼睛干干的,没有泪。
窗外,对面楼有窗户亮着灯,一家人在吃饭,看电视,寻常夜晚。碧华想,安安该下晚自习了。她得去接,还得问问今天家长会说了什么。还有拆迁合同,明天得最后敲定。还有婆婆的复查,得提醒王强。还有父亲的药,明天要去拿。还有……
还有很多很多。
但此刻,她只是蹲在那里,抱着哭泣的父亲。像很多年前,父亲抱着迷路的她。
夜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