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午时的日头像块烧红的铁,将义仓的青瓦晒得发烫。
林昭蹲在对面茶楼二楼,指尖扣着窗棂,目光紧盯着义仓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锈被晒得发亮,像一滴凝固的血。
统领,王九进去了。陈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火药熏过的焦味。
他腰间别着油布裹着的火种,手腕上还沾着仓后草堆的碎叶。
林昭喉结动了动。
前日王九攥着药包时,指节白得像枯骨,说我娘要是好了那半句哽咽,此刻突然撞进他耳朵。
昨日寅时,慧明敲开医馆门,只说了句王九他娘没熬过去,他就知道,这场火该烧得更烈些。
义仓门一声开了。
王九的破布衫沾着草屑,跌跌撞撞往外跑,边跑边喊:军爷!
军爷!
昨夜里有斥候摸进仓了!
粮袋上划了道口子,米漏了一地!他额头挂着汗,声音发颤,倒真像被吓破了胆。
门内转出个穿月白锦袍的身影。
裴元贞的玉骨折扇半掩着脸,眼尾扫过王九时,林昭看见他指节在扇骨上扣出青白——那是前日王九送假信时,他捏碎茶盏的动作。
慌什么?裴元贞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带路。
林昭的手指在窗台上敲了三下。
楼下街角,个穿补丁裤的乞儿立刻拐进巷口——那是陈七的信号。
他摸出怀里的陶片,边缘还带着窑匠老沈临死前的温度。
老沈被叛军砍断手时,喊的我娘还没喝上米粥,此刻正烙在陶片凹凸的纹路里。
义仓最深处的库房阴得发冷。
裴元贞的扇尖挑起一袋米,米流泻而下,在青砖上积成小堆。斥候?他突然冷笑,倒像有人急着让我来看什么。
裴大人明鉴!王九跪在地上,脊背筛糠似的抖,小的、小的也是今早才发现......
闭嘴。裴元贞的扇骨敲在王九后颈,突然顿住。
他蹲下身,指尖沾了点米,凑到鼻前——硫磺的呛味混着米香,刺得他皱起眉。
火折子的爆响惊得王九一缩。
陈七从粮袋堆后闪出来,油布掀开,火种地窜上粮袋。
硫磺灰混着油脂,火势像条红蛇,顺着粮袋缝往上爬。
救火!守仓兵卒的喊声响成一片。
裴元贞却退到墙角,望着越烧越旺的火,忽然笑了:烧得好——越乱,越易取城。他的眼在火光里发亮,像淬了毒的刀。
裴大人倒看得通透。
林昭的声音从火墙后传来。
他踩着烧裂的粮袋走过来,陶片在掌心压出红印。可你记得老沈吗?他抬手掷出陶片,窑匠老沈,被你指认成唐军细作,砍断手时喊的是我娘还没喝上米粥
裴元贞的扇子地顿住。
陶片撞在他脚边,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塞着的布片——是阿灰的遗书,血字还没干透:元贞哥,我娘喝上米粥了,可你说的,为什么比刀还疼?
国弃我时,可问过我娘死活?裴元贞的声音发紧,扇骨在掌心捏得咯咯响,我娘咽气那天,官府的米车从门前过,说叛军要来了,米要留给兵他突然掀开窗棂,让火光灌进来,现在我让太原乱,让李唐的兵顾不上米,让他们也尝尝——
那你现在毁的,林昭一步一步逼近,靴底碾碎烧黑的米粒,是你娘坟前那碗无人祭的冷饭。他盯着裴元贞发抖的指尖,阿灰临死前求我,说我哥心里的火,别让它烧了太原
裴元贞的瞳孔骤缩。
玉骨折扇地断成两截,扇骨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阿灰的遗书上。
地道!地道口露了!
守仓兵的尖叫盖过火势。
林昭转头,正见西墙根的青石板被烧得翘起,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洞口。
陈七带着乞儿们冲进来,硫磺袋砸向井口,石灰粉混着浓烟倒灌进去,地道里立刻传来咳嗽和骂声。
毒蛇!你这条毒蛇!
王九突然扑过来,指甲掐进裴元贞手腕。
他眼里全是红血丝,我娘等药等了七日!
你说再送两回信,药就到,可她今早......今早连最后一口气都没等到!
裴元贞反手拔刀,刀光映着他扭曲的脸:你算什么东西——
一声,林昭的刀背磕开他手腕。
刀刃架在裴元贞颈上时,林昭闻到他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血味,像极了睢阳城破那日,张巡身上的味道。
地窖的潮气裹着墨香。
裴元贞被推进去时,正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密信——都是他与叛军联络的手书,墨迹未干。
案上摊着太原布防图,边角还压着半块冷掉的炊饼,是陈七今早给他带的。
你们赢了一城。他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砖墙上,可这天下,谁不是被弃之人?
林昭把苏晚的药包放在案上。
布包还带着体温,是方才医馆里,苏晚醒来说太原的井水该甜了时,硬塞给他的。有人被弃,有人被救。他指着药包,我义妹今日醒了,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别让太原的井水再苦。
裴元贞的笑僵在脸上。
他盯着药包上的朱砂痣——那是苏晚绣的,和她眼角的痣一个模样。
突然,他掀翻案几,火折子地窜起,火舌瞬间吞没布防图。
林昭拽着陈七往后退。
火浪扑过来时,他听见裴元贞的嘶吼穿透烈焰:我非叛臣,乃醒者!
可若清醒是痛,我宁可——从未睁眼!
地窖门地合上时,慧明的晨钟正好撞破天际。
钟声荡过全城,林昭看见陈婆子带着乞儿们往井里扔最后一袋硫磺,火药在井下炸出闷响。
统领!陈七指着北门。
尘烟里,一骑飞驰而来,旗上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林昭转身走向西井残口。
焦土上还蒸腾着硫烟,像团散不去的雾。
他摸出怀里的药包,朱砂痣在烟火里微微发亮。
晨钟余音撞在残墙上,惊起几只乌鸦,扑棱棱掠过他头顶,往更北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