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横贯天际的灵引长河,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召唤,那璀璨夺目的光芒不再冲向冰冷无情的仙门,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轰然倒灌而下。
万千光华如瀑,尽数倾泻在他脚下这片承载了所有牺牲与希望的,焦黑的废墟之上。
刹那间,宛若神迹降临。
死寂的焦土仿佛发出了第一声心跳,贪婪地吞噬着每一缕灵光。
紧接着,一抹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嫩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悍然顶开了龟裂的黑土。
一株,十株,百株千株!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整片匠墟废墟竟被一层不可思议的绿意所覆盖,充满了蛮横而原始的生命力。
那些被砸成碎片的残瓦,在灵光的浸润下发出嗡嗡的颤鸣,它们自行漂浮而起,循着古老的记忆,叮当作响地归于原位,一座座倾颓的殿宇轮廓,竟在废墟上缓缓重构。
断裂的笔杆,破碎的残纸,在半空中无风自聚,化作一道道文字的洪流,围绕着陈九盘旋飞舞,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悲壮而新生的史诗。
匠墟,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一片死地,而是一座正在从灰烬中崛起的,崭新的道场!
就在这片光与绿的海洋中央,灵引长河的光芒最盛之处,一道小小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孩童,眉目清澈,身披光雾,正是由万千匠魂的纯粹意念所化的祭灵童。
他一步步从光河中走出,脚下生莲,双手郑重地捧着一尊由无尽香火愿力凝聚而成的古朴香炉。
他走到陈九面前,深深一揖,稚嫩的童音中带着千百年的沧桑与虔诚:“先生,此乃我等万灵最后的香火,聚于一炉,请先生……收下。愿它,能为您换来片刻长生。”
话音落下,那炉香火化作一道暖流,瞬间没入陈九眉心。
一直以来,那种如同冰冷沙漏般不断流逝寿元的彻骨寒意,在这一刻竟戛然而止。
不仅如此,一股温润的生机在他四肢百骸中流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即将见底的寿元,竟然……逆势回升了!
不多,仅仅半日。
但这半日,却是万灵用魂飞魄散换来的,是这世间最沉重的馈赠。
陈九眼眶发热,刚想说些什么,身旁盘旋的文字洪流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
是墨生,他依旧是一身儒衫,面带微笑,只是身形虚幻,仿佛一缕青烟。
他手中执着一卷由光影构成的虚幻书册,对着陈九躬身行礼。
“主上,不必为我等悲伤。”墨生的声音带着解脱与释然,“您看,这便是我们为您留下的最后一份‘规矩’。”
他摊开手中的虚书,只见封面上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判官堂律》。
“此律已由我等万灵之念,刻入天地法则之中。从今往后,凡焚我匠道之书,篡我匠道之史者,其自身文脉、道统、气运,皆会遭受反噬,断根绝源。此为……文脉自罚!”墨生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等虽身死魂散,但只要这规矩在,我匠道之‘道’,便永世不灭!”
陈九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位为他殚精竭虑、算尽一切的挚友,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虚幻的身影。
他怔住了,随即收回手,嘴角勾起一抹无比复杂的苦笑:“是啊……你们连死,都替我把后面的路算得一清二楚。”
话音未落,天穹之上,那座由灵引之力构筑的道宫虚影,在万灵愿力的牵引下,缓缓下降,最终悬停在了重获新生的匠墟上空。
它如同一座天外神阙,镇压着这片新生的道统气运,宣告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道统,在此刻正式立于天地之间。
陈九心念一动,尝试与这全新的道宫建立联系。
他怀中那本神秘的古书虚影骤然浮现,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到了从未展现过的第十卷。
书页之上,一行行金色的古字自行显现——《灵引共鸣》篇。
其意简明而霸道:道统之主,可耗损自身寿元,将灵引本源短暂共享于万灵。
受此共鸣者,无论是草木精怪,还是死物顽石,皆可暂时拥有超脱法则的力量,无视一切仙道禁制。
但其代价,同样触目惊心:每动用一次《灵引共鸣》,道主自身的存在感,将在天地间被永久抹去一分。
被遗忘,被抹除,直至世间再无人记得其名,再无典籍可载其形。
陈九低头看着自己略显虚幻的手掌,再看看这片因他而复苏的匠墟,终于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恍然与萧索:“原来……我所谓的点化它们,让它们拥有灵性,从一开始,就是在消耗我自己。”
九天之外,无尽星河深处。
一位身着白衣的书生,正坐在一叶扁舟之上,漂浮于时空长河的岸边。
他便是世间万事的记录者,忘川书生。
他刚刚目睹了那场凡人叩关的壮举,此刻正提着一支因果笔,准备将这足以震动万古的事件记录下来。
他沉吟片刻,落笔欲写:“匠道之主……”
然而,笔尖悬于玉册之上,他却猛然一顿。
“匠道之主……叫什么来着?”他眉头紧锁,脑海中明明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顶天立地,以凡人之躯硬撼仙门,可无论他如何回忆,就是想不起那个人的姓名。
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在玉册上写下了一段模糊的记载:“有道自凡间出,立纸殿,焚万灵,叩仙门而天门闭。其道始立,其名……已不可闻。”
写完之后,忘川书生放下笔,望着匠墟方向那冲天而起的香火气运,心中竟莫名地涌起一阵刺痛。
“奇怪……我为何会记不得他的姓名?可这心,又为何会如此之痛?”
另一片星域,一名手持天道玉简的天外客,也记录下了这惊人的一幕。
他的玉简上,文字更为冷峻客观:“灵引道统正式确立。非天授,非仙传,乃是由凡间万灵以命祭祀而成。此举动摇仙道根基,仙庭震怖,下令天门紧闭三日,以避其锋芒。”
他收起玉简,抬头望向星河。
只见原本悬于仙门之上的落星碑,此刻已然碎裂,无数碎片在星河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失去了往日镇压万民的威势。
他轻轻一叹:“一碑镇万民,高高在上,终究不如一捧野火,虽起于微末,却能真正照亮长夜。”
夜色渐深,匠墟的重建在无声中进行着。
陈九独自一人坐在新生的殿宇屋脊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手中没有酒,也没有书,只有一本虚幻的账本在他面前摊开。
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账。
“本月支出:寿元两日,墨生、铜身郎等万灵归源,代价……惨重。”
“本月收入:匠道道统初立,香火愿力长存,得寿……半日。”
他看着这笔亏到极致的买卖,脸上却没有丝毫懊悔,只有无尽的平静。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大地深处,那座被他用来演化万物的伪炉,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动。
一道充满了讥讽与戏谑的残念意念,从炉身中悠悠传出,正是早已“身死”的铜身郎。
“呵呵……陈九,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以为你点化万物,靠的是那什么狗屁灵引?你错了!”
铜身郎的笑声在陈九的脑海中回荡,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你点的不是灵,是命!你分给那些花草顽石的每一道灵光,割下的都是你自己的寿元和魂魄!你在用自己的命,去填这个无底洞!”
话音未落,那尊深埋地下的伪炉炉身之上,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穿着一身仿佛由纸张裁剪而成的古怪衣袍,静静地站在炉火的光影之中。
陈九浑身猛地一震,双目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瞳孔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这个背影……这个身形……还有那身纸一样的衣袍……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低语,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与骇然。
“这背影……分明和我的师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