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水,带着山野的凉意,吹过小院,却吹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死寂。
陈九眼中的血丝,已如蛛网般密布,神魂的撕裂感如同无数根钢针,从内而外扎着他的每一寸意识。
就在他感觉视野即将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时,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在院外响起,如梦中呓语,却又清晰地刺入耳膜。
“七日无梦者,魂根将断。你若再撑下去,这小院,便真要成一座‘无名之冢’了。”
梦断郎悄然立于篱笆之外,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身影,手中那柄斩梦的短刀,此刻却不见半分寒光,只余一丝悲悯。
陈九缓缓摇头,动作迟滞得仿佛生锈的木偶。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不能睡……我若睡了,就没人替他们守着这条退路了。”
他的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远处沉沉的夜幕下的山野。
那里,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点微弱的星火正在亮起。
自那道“退群符”经由鼎心娘之手散布天下后,绝望中的生灵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不敢立碑,不敢塑像,便在山野荒僻处,寻一处无人之地,用几根茅草搭起一座简陋得可笑的草庙。
庙里,不供神,不拜佛,只供着一个用黄纸剪成的小小纸人。
纸人身上,用最朴拙的笔迹写着三个字——退命匠。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穿过篱笆,轻盈落地。
鼎心娘素手捧着一尊不过巴掌大小的泥塑小庙,小心翼翼地走到陈九面前。
那小庙粗糙不堪,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湿润土腥气,里面供奉的东西更是寒酸——一匹用草纸扎成的纸马,一支不知从哪捡来的残破秃笔,还有一撮冰冷的、不知是什么烧剩的灰烬。
“先生,这是北境戍边之民连夜捏成的。”鼎心-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们托我带话,说‘不求封神,不求显圣,只求……能再做一场梦’。”
陈九的指尖,带着最后一丝温热,轻轻触碰在那尊泥塑小庙之上。
一瞬间,他的神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跨越了百里山河。
他“看”到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农,正跪在一座一模一样的草庙前,将最后一炷手搓的草香插进地里,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求退命匠开恩……老汉不想活了,只想……只想再梦见俺那婆娘一面,跟她说句话……”
悲戚的祈求,穿透虚空,化作最纯粹的愿力,涌向陈九。
陈九闭上了眼,神魂的剧痛在这一刻被他强行压下。
他以濒临溃散的残魂,悍然催动了那早已沉寂的“命鼎承运”!
“鼎心,”他低喝一声,“遥相共鸣!”
鼎心娘心领神会,捧着小庙的双手瞬间亮起微光,与陈-九的神魂之力连成一线。
刹那间,百里之外,那名跪地的老农身体猛地一震,随即嚎啕大哭,泪流满面地伏倒在地。
“俺……俺梦见了……俺梦见她了!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一场跨越生死的梦境,在陈九付出又一道魂根裂痕的代价下,悄然降临。
就在此时,另一道意念传入陈九的脑海,是碑心郎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与亢奋:“先生,万仙碑下,已有三百残灵,以自身执念为刀,刻下了‘退命’二字!紫微宫派了‘律影’前去铲除,可那些刻痕,每夜都会重生,愈发深刻!”
陈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在嘲笑那高高在上的天道。
“他们锁得住命,锁不住想。”
他颤抖着手,取出那本空空如也的账本。
寿元已尽,再无增减可记。
他便咬破指尖,以自己的本命精血为墨,在那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惊心动魄的字迹:
“支出:魂根裂痕一道。”
“收入:退路初立,民心自燃。”
血字入册,账本上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红光,旋即隐没。
突然,夜空被一道流光撕裂!
一道身影狼狈不堪地从天外坠落,轰然砸在院中,激起一片尘土。
那人挣扎着爬起,竟是先前那个高傲的紫微奴。
此刻他衣衫褴褛,气息萎靡,怀中却死死抱着一块残破的玉玺之角,上面“天命”二字已被毁去大半。
“先生!”紫微奴单膝跪地,声音急切,“奴……我已毁掉‘命契印’一角,断了紫微宫对北境三千里气运的掌控!但‘律影’已追踪而至,求先生……容我入庙一避!”
陈九的目光,落向鼎心娘手中那尊巴掌大的泥塑小庙,声音轻得像风:“庙小,但门开着。”
紫微奴眼中爆发出狂喜与决然的光芒。
他重重叩首,随即爬到小庙前,将怀中那块蕴含着天道法则的玉玺之角,毅然决然地埋入了小庙的泥塑基座之中!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紫微奴……”他低声嘶吼,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只有退路……守门人!”
玉玺角入土的刹那,小庙轻轻一震,仿佛有了真正的根基。
也就在这一刻,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从天而降!
一道纯黑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落上空。
他没有五官,没有面容,只是一团由天道律法凝聚而成的影子,手中握着一支同样漆黑的“命勾笔”,笔尖所指,正是那尊刚刚获得“根基”的泥塑小庙!
“逆命者,当诛!”
“违律物,当毁!”
冰冷无情的声音,不似人类,仿佛是天道自身的宣判。
那支命勾笔,带着抹杀一切存在的力量,缓缓点下!
“哼,想毁庙,问过我没有?”
梦断郎一步踏出,挡在小庙之前。
他手中不再是短刀,而是多了一卷不知何时出现的书卷——《退命录》。
那上面记录的,并非什么高深功法,竟全是这几日里,由天下百姓口口相传、自发笔录的“退群符”的种种衍化之文!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念道:“凡心所向,皆可退命!”
八个字,如惊雷炸响!
字出法随!
那泥塑小庙中,供奉的纸马猛然昂首长嘶,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马蹄踏碎虚空!
那支残破的秃笔“铮”地一声化作离弦之箭,笔锋锐利无匹!
那一撮冰冷的灰烬,则瞬间弥漫开来,化作一面坚不可摧的灰色盾牌!
命勾笔点在灰盾之上,竟被硬生生震退。
纸马铁蹄踏来,残笔化作的利箭直刺其身,那强大无比的律影,竟被逼得倒退了三步!
“退路……”一道更加宏大而悲壮的意念自九天星河之上浮现,断舌的字斩残念血书当空,“……不容断!”
律影无面的脸庞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波动。
它没想到,这些凡人以愿力所造的“玩具”,在融入了“逆反”的天道法则碎片(玉玺角)和“退命”的共同意志后,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
陈九靠在冰冷的竹椅上,疲惫地望着在夜风中摇曳、却光芒愈盛的泥塑小庙,轻声呢喃:“我不是要立庙封神……我只是想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话音未落,他体内那本古书虚影,竟自行翻开。
第十一卷,“命图”的虚页之上,在代表陈九自身的那颗黯淡星辰周围,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数十点崭新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一行行全新的标记,在光点旁接连浮现:
“命格可替——北境老农(愿力已足)”
“命格可替——边城绣娘(执念已成)”
“命格可替——落魄书生(心火重燃)”
而在遥远的天外,一道身着华贵紫袍、气息深不可测的身影,悄然立于云端。
他目睹了小院发生的一切,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随风飘来的、属于小庙的灰色尘埃。
他将那片灰尘捻在指尖,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那股微弱却不屈的意志,低声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与了然。
“原来……所谓的退路,才是真正的归路。”
小院内,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律影被暂时惊退,盟友齐聚,民心已然燎原。
陈九看着命图上那些新生的光点,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然而,就在这个微笑凝固的瞬间,一股极致的、源自神魂最深处的冰冷,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全身。
他方才用精血在账本上写下的“支出:魂根裂痕一道”,此刻化作了最无情的催命符。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崩塌感,仿佛支撑着整个世界的梁柱,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模糊,鼎心娘焦急的呼唤,梦断郎凝重的气息,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那份强撑了七天七夜的意志,在看到希望之后,终于抵达了它的终点。
代价,终究是要偿还的。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边的黑暗迅速吞噬,身体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最后的感知,是那尊小小的泥塑庙宇,在模糊的视野中,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那是……他留给世人的路。
而他自己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