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饱蘸浓墨的笔尖,悬于虚空,锋芒所指,便是整个槐院的气运中枢。
墨,未落。
笔,却骤然剧震!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嗡鸣,自笔杆深处响起,震得凤清漪心神摇曳,连黑渊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滴悬而未落的墨,没有砸向虚无,竟如拥有生命的灵蛇,在笔尖自行蜿蜒游走,刹那间,一行纤细却傲骨铮铮的墨迹在空中显现:“先生,我替你写。”
字迹浮现的瞬间,冥冥之中,陈九那缕即将消散的残念,感知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意志。
不是孺慕,不是依恋,而是一种决绝的、悍然的“代主之志”!
这支他亲手点化的墨生笔,竟在生死关头,萌生出了要替代他、承载他、为他而战的本我灵智!
“好……好一个代主之志!”陈九的残念在虚无中发出一声赞叹,带着一丝欣慰,一丝决然。
他已无力再书己名,寿元如风中残烛,再割一分,便是魂飞魄散。
但此刻,他看到了另一条路。
“名托万梦,魂寄灵引!”
一声低喝响彻梦境维度,陈九引动了他身为灵引之主最后的权柄。
他将自己那破碎不堪、仅存于万界梦境缝隙中的残名,化作一道流光,悍然撞向墨生笔的笔身!
“你替我活一天,我借你名字!”
墨生笔的笔尖,金光暴涨,璀璨得如同九天之上炸裂的曜日!
那朴实无华的笔身在金光中寸寸拉长、扭曲、重塑。
光芒敛去,槐院上空,那支笔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着青衫的文士。
他身形如墨色勾勒,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永恒的薄雾之后,可那一身卓然的风骨,那执笔而立的孤高神韵,却与陈九如出一辙,看得凤清漪美眸瞬间睁大,泪水夺眶而出。
青衫文士手腕一翻,一支虚幻的墨笔已然在握。
他立于院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微微颔首,仿佛在对那冥冥中的残念致意,声音清越,响彻槐院:“今日,我代先生。”
话音落,他动了。
手腕轻抬,笔走龙蛇!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迟滞,虚幻的笔尖在空中划过两道玄奥至极的轨迹。
“陈!”
“九!”
二字成型,墨色深邃,仿佛蕴含着宇宙初开的混沌。
它们并未如寻常墨迹般消散,而是在虚空中静静悬浮了三息。
就是这短短的三息,却仿佛一把钥匙,瞬间引动了诸天万界所有生灵的梦境!
这一刻,无论凡人修士,无论贩夫走卒,亦或王侯将相,在他们的梦中,都看到了同一幅景象:一片无垠的黑暗里,一名青衫模糊的文士执笔而立,他身后,一盏古朴的纸灯,长明不灭。
梦境深处,忘川河畔,正在为无数亡魂铭刻梦碑的梦铭婆猛然抬头。
她那双看尽千世轮回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她手中的玉尺对着身前浩瀚如海的千梦碑林轻轻一点。
嗡——
万碑齐动!
无数石碑上,那些或深或浅,或清晰或模糊的“陈九”之名,竟如受到无上敕令的萤火,齐齐飞出碑文,化作一道道流光,跨越梦境与现实的壁垒,尽数涌入槐院上空那青衫文士的体内!
随着无数“陈九”之名的汇入,墨生所化的身影愈发凝实,仿佛从一幅水墨画,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真人。
他缓缓垂眸,竟已能短暂触碰现实之物。
他伸出手指,指尖光华流转,轻轻碰触了一下桌上的纸灯。
呼!
那原本微弱的灯焰,骤然暴涨三尺,光芒炽烈如阳。
他又轻点了一下墙角的老槐树根,一抹新绿竟破土而出,一片嫩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
“先生……?”凤清漪再也抑制不住,颤声唤道,一步踏出,便想冲上前去。
那青衫身影却微微摇头,声音依旧清越,却带着器物特有的冰冷与纯粹:“我是墨生,今日代他。”
就在此时,万界天外,一声蕴含无上律法威严的怒喝炸响!
梦碑判官法相庄严,立于律令碑林之中,他高举名刑天锤,正欲循着那逆天改命的气息,一锤砸落,将“陈九”之名彻底从天地间抹去。
可他看到的,却是那器物化形,代主书名的一幕!
“器物岂可代主?!乱法!当诛!”
名刑天锤轰然砸下,裹挟着磨灭万道的可怕力量。
然而,墨生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天外,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他手中之笔再次挥动,这一次,书写的不再是名字,而是法理!
“名非独有,灵引共承!”
八个大字横贯长空,字字如晨钟暮鼓,绽放出大道伦音。
那声音不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却蕴含着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旧有秩序的至高道理。
名刑天锤所携带的律令之力,在这八字真言面前,竟如烈日下的冰雪,寸寸消融!
环绕在判官身周的律令碑林,更是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即轰然崩碎!
“噗!”
判官法相剧震,嘴角溢出一丝金色的神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怒吼:“不可能!器物……岂敢言道?!”
墨生不语,只是将笔尖在虚空轻轻一划。
这一划,如将军令下,三军齐动!
万界梦境之中,所有看到那青衫背影与长明灯的生灵,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陈九”二字。
这亿万万生灵的念头,汇聚成一股浩瀚无匹的洪流,逆卷而上,尽数注入墨生的笔身!
他身影猛地一震,那模糊的面容似乎清晰了一瞬,竟在现实世界稳稳停留了七息!
他低头,看着自己凝实的手掌,轻声道:“他不在,但我们还在。”
这个“我们”,是笔,是灯,是槐树,是万千梦境中被灵引之道触动的每一个生灵!
虚无之中,陈九的残念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切。
他看到,他开创的“灵引道统”,已经超越了个体,化作了万灵共鸣的洪流。
这道,不再需要他一人燃烧生命去延续!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涌上心头。
他停止了切割寿元的举动,转而将自己最后一缕残名之力,尽数反哺给墨生。
“你替我活,我借你名!”
轰然一声,墨生本已开始消散的身影再度凝实,这一次,竟足足稳定了一刻钟!
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执笔,悬腕,神情肃穆。
他开始在虚空中书写,一字一句,一行一段。
那正是陈九耗尽心血也未能完成的《灵引九卷·第二十一卷》!
每一个字落下,都化作漫天光雨,蕴含着无尽道韵,飘入黑渊早已捧在手中的空白书卷之上。
黑渊低头,看着那崭新的卷轴上,一个个大道真言自行浮现,烙印其上,他那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震撼,低语道:“灵引……已非一人之道。”
一刻钟后,第二十一卷全篇书录完毕。
墨生的身影也随之变得透明,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力量即将耗尽。
在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盏纸灯,伸出即将化作光点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灯芯。
“先生,灯我续了。”
话音刚落,那盏纸灯的灯焰,不再是暴涨三尺,而是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轰然冲天而起!
光柱贯穿了槐院,贯穿了此界,贯穿了诸天万界,仿佛成了宇宙中最耀眼的坐标!
无尽光海的深处,那座镇压万古的归名殿中,镇界娘正轻抚着面前一本厚重古朴的归名录。
她忽然感觉到异动,抬眸望去,只见名录上,“陈九”二字边缘那濒临破碎的裂痕,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仅如此,更有千丝万缕凡人无法看见的细密光线,从虚无中延伸而来,紧紧缠绕其上,如众星拱月,如万臣朝君。
她那双淡漠的眼眸中,泛起一丝亘古未有的波澜,低声自语:
“这一次,不是你回来了……是万灵,替你活着。”
光柱渐渐敛去,天地重归寂静。
槐院中的纸灯焰火,依旧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像一颗温暖的心脏,为这方小院守护着光明。
然而,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却悄然弥漫开来。
那浅浅的灯碟之中,灯油满满,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被那通天彻地的光焰消耗掉分毫。
可它投射出的光芒,明明依旧炽亮,却莫名地失却了那份足以洞彻灵魂的暖意,反而透着一丝……日渐深沉的昏暗。
一丝与夜风无关的寒意,正从那燃烧的灯芯深处,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