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形的阴影甫一降临,匠墟之上,原本被天劫撕裂的苍穹,竟于瞬息之间愈合,却非恢复原状,而是被一种更加恐怖的漆黑所取代。
一道细线自虚空正中凭空浮现,而后,如同一只亘古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睑,向两侧无声地拉开。
那不是裂缝,也不是洞口,而是一种纯粹的“无”。
它不发光,不吸光,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便让周围的星辰轨迹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偏折与断裂。
星光在抵达其边缘时,并非被吞噬,而是像被擦除一般,凭空消失。
时空在那片区域发生了难以言喻的扭曲,连流淌的岁月都仿佛陷入了泥沼,变得粘稠而迟滞。
匠墟之内,死寂被这股来自天外的绝对虚无彻底冻结。
黑渊脸色骤变,猛地翻开手中的厚重古书。
那书页由不知名的兽皮制成,水火不侵,此刻却在他指尖下迅速焦黑、卷曲,化作飞灰簌簌剥落。
他试图阻止,却发现那股湮灭之力竟无视一切物质阻隔,直指书中记载的“道”与“理”。
眨眼间,整本古书化为乌有,只余最后一页的残片,上面没有焦痕,却沁出了一行猩红如血的字迹,仿佛是古书最后的哀嚎:“天渊虚口,欲吞道影。”
“道影……”黑渊瞳孔猛缩,这两个字仿佛蕴含着世间最深沉的恐惧。
几乎在同时,始终静立的言娘·照幽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凝滞的空气。
她身旁那根劫后余生的烬烛,烛火本已微弱如豆,此刻却疯狂地摇曳、拉长,最后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烛芯上“扯”下,飘向那道天渊虚口,在半空中便已消散无踪。
“它不是在吞噬物质,”言娘·照幽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颤栗,她感受到的不是能量的波动,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剥离,“它……在吃‘存在’本身!”
就在这绝望弥漫的时刻,一直紧紧抱着槐芽的凤清漪,忽然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痛。
她猛地低头,只见那株被陈九以心血点化的槐树幼苗,此刻正通体渗出幽幽微光。
原本光滑的树皮之上,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那轮廓,那姿态,赫然是陈九当日执笔点化它时,映在槐芽上的倒影!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凤清漪的脑海,那是陈九曾对她说过的话,是他匠道的核心。
心稳了,手就稳了!
她的心,在这一刻因这道影子而找到了支点,不再被无边的悲伤与恐惧所淹没。
剧痛与决绝同时涌上心头,凤清漪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笔,引动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言之血”,对着那道槐芽上的影子,在虚空中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七个血色大字!
“心稳了,手就稳了。”
这七个字并非说给别人听,而是她对陈九之道的呼应,是她以自身为媒介,对那道残影的确认!
刹那间,血字烙印在空气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猛地朝那槐芽上的模糊人影投射而去。
嗡——!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槐芽上的影子瞬间凝实,不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化作了一道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光柱,冲天而起!
那光柱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坚韧,如同一根撑天之柱的雏形,狠狠地刺向了那天渊虚口的边缘!
光柱落地的瞬间,整个匠墟的地面轰然开裂。
但裂开的并非泥土,而是尘封的记忆!
无数的旧纸、断笔、残幡、乃至一块块烧焦的木炭,自地底深处升腾而起,悬浮在半空。
每一件物品之上,都清晰地映出了一段属于陈九的过往身影:
有他为阿丙扎制引魂幡时,低头专注的侧脸;有他初遇墨生,抬手点化其灵智的潇洒姿态;有他耐心教导莲心折叠纸鹤时,那灵动而温柔的指尖动作……每一帧,每一幕,都是他曾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铁证!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灰烬中踉跄走出,正是同影童。
他望着那漫天飞舞的记忆碎片,泪流满面,却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地,双手从一捧还带着余温的灰烬中,捧起了一缕最纯粹的影光。
“先生之影,不灭于世!”他高声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无尽的虔诚。
黑渊看着这惊人的一幕,缓缓合上了手中仅剩的残页,他低声喃喃,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懂了……影非虚妄,乃万灵共忆。记忆,便是‘存在’的基石!天渊要吞噬道影,我们便为他重立道影!欲立道庭,需行‘万影同契’——以七道与他羁绊最深的主影为基,以万灵的共同记忆为柱,重塑他的存在!”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凤清漪,锐利如刀:“你,能代他说出第一句,便能代他点燃这第一根道庭之柱!”
凤清漪闭上了眼。
一行血泪,顺着她洁白的脸颊缓缓滑落。
那是极致的思念与悲痛所化,却也蕴含着破釜沉舟的决意。
她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她引动的不仅仅是言之血,更是自己的神魂。
指尖划破虚空,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说,你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如天地初开的律令,是她以自己的“存在”,为陈九的“存在”所做的最强担保!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根由槐影所化的光柱轰然暴涨,其上的生机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燃料,瞬间撕裂了低垂的劫云,贯穿了扭曲的苍穹,带着无可匹敌的意志,死死地抵在了天渊虚口的边缘,让那“无”的蔓延之势为之一滞!
第一柱,立!
仿佛收到了最强烈的召唤,天际四方,风云剧变。
北方,凛冽的冻土之上,一道手持引魂幡的虚影冲天而起,那是阿丙执幡而行,为陈九引路的忠诚之影,它撕裂空间,跨越万里,向着匠墟归来!
东方,万卷阁深处,一本古籍无风自动,书页翻飞间,一个由“墨生”二字构成的书法之影破书而出,带着浓郁的翰墨之气,划破长空!
星河之上,一匹神骏非凡的白蹄天马发出嘹亮的嘶鸣,它踏碎既定的星轨,化作一道流光之影,那是陈九赐其名“白蹄”的约定之影!
西天尽头,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客身影浮现,他手持锈剑,一剑斩断了正在汇聚的劫云,正是岳九为报一饭之恩,立誓护其道的持剑之影!
南方,邪咒滋生之地,漫天飞舞的符纸轰然自燃,焚尽万千邪祟,汇聚成一道燃烧的符娘之影,那是陈九赋予她新生,焚尽旧怨的解脱之影!
匠墟之内,一滴晶莹的晨露自虚空中凝聚,滴落在枯萎的脉络之上,使其重焕生机,那捧着甘露的莲心之影悄然浮现,润泽着这片疮痍之地。
六道主影,自四面八方而来,如六颗璀璨的星辰,环绕在匠墟上空,与中央那根槐影之柱遥相呼应,彼此间散发出玄奥的共鸣。
星辰拱月之势已成,只待最后一道,也是最核心的那道——陈九的本我之影归位!
而在那片连光与声都无法逃逸的虚空深处,一缕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残念,终于在万千记忆的呼唤下,凝聚成了一丝完整的意识。
他没有形体,没有声音,甚至连“陈九”这个名字都感到无比的遥远和陌生,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故事。
但他“看”见了——看到了他的纸人,他的笔,他的树,看到了凤清漪的血泪,看到了那些他曾遇见过的、帮助过的生灵,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立起一根根证明其“存在”的巨柱。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从这丝意识的本源处涌起。
他轻轻地动了一个念头,催动了那早已融入他神魂本源、此刻也仅剩最后一点余温的金手指。
以我最后七日寿元,行此最终之道。
“灵引归源·影立道庭,启。”
刹那间,匠墟上空,万影齐鸣!
所有悬浮的记忆碎片,所有人的思念,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亿万流光,朝着七柱拱卫的中心汇聚而去。
第七根影柱,在匠墟的正中心拔地而起。
它没有槐影的生机,没有剑影的凌厉,更没有其他影柱的璀璨光辉。
它显得那般黯淡,那般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然而,它却又是最坚韧的,因为它是由陈九最后的意志与所有人的记忆共同铸就。
一直沉默的立庭娘,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道尺,对着那七根贯穿天地的巨柱轻轻一点。
她的声音空灵而肃穆,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道庭七柱,已立其六……”
众人闻言一怔,明明是七根柱子,为何只说立了六根?
立庭娘的目光,落在了那根由陈九本我意志化成的、最黯淡的第七根影柱上,低语道:
“第七柱,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