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那只陪伴了无数岁月的布袋,此刻空空如也,仿佛被掏空了心脏。
归影婆干枯的指尖轻轻抚过赤土,声音沙哑得像是风化的岩石:“最后一缕归影……也走了。”
她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投向那条亘古不变的忘川。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如遭雷击。
星田之上,新生的影舟如雨后春笋般浮现,它们自星光中凝聚,顺着无形的引力滑向忘川。
可一入水,便彻底失去了方向。
成千上万艘小舟在原地疯狂打转,舟上的纸人执幡而立,却只是茫然地原地徘徊,墨痕凝成的墨生悬笔于空,却不知该在何处落下第一笔。
更有那莲心所化的折鹤之影,奋力振翅绕着岸边的枯树飞了三圈,最终还是力竭般,哀鸣着重新坠回水中,散作一团墨晕。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归影婆猛然醒悟,瞳孔剧烈收缩!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陈九散识诸天,以自身为星田,化出了无穷无尽的“归影”。
影是有了,可……它们不认路!
这些新生之影,就像是离巢的雏鸟,空有飞翔的本能,却不知家的方向。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一阵夜风卷过,将一片残破的旧纸吹到她的膝前。
那正是陈九当年初学扎纸人之术时,裁剩下的边角料,上面还沾着一丝槐院老宅的泥土气息。
也就在这一刻,星田最深处,那枚承载着陈九一切的道种,陡然剧烈搏动起来!
陈九虽已散识,化身规则,但那万千归影的迷茫与无助,如尖锐的针,根根刺入他的本源感知。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被他命名为阿丙的纸人,在冰冷的忘川水中已经转了整整九圈,它手中扫雪的竹帚早已被水流冲散,口中还在一遍遍地喃喃:“先生说……扫完雪就回……可雪扫完了,门……门在哪儿?”
他“听”到了。
他听到那支名为墨生的残锋在笔尖疯狂颤抖,发出无声的嘶鸣:“我已书了三万遍先生的名字……可谁来认?谁来认我这笔迹啊?”
他终于洞悉了一切——影可自生,路却需人开。
这些归影,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记忆的碎片,但它们终究不是他。
没有一个清晰的、完整的“我”去为它们指引,它们便只能在轮回的入口永远沉沦。
不能再等了!
道种之内,陈九最后的意识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以一日寿元为引,献祭给这片他亲手开辟的星田,发动了那从未有人敢尝试的禁忌之法!
“灵引归源·影渡万灵!”
“我走一遍,影就认得路。”
一声源自神魂深处的低语,响彻整个星田。
刹那间,千万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残影,从那搏动的道种中悍然剥离!
它们如一场璀璨而悲壮的星雨,撕裂虚空,尽数坠入那片混乱的忘川!
忘川之上,水波陡然静止。
在那万千打转的小舟中央,一缕残影正缓缓凝聚成形。
它没有面容,没有具体的身体,唯有一袭再熟悉不过的陈旧布衣,随风微动。
它就那样赤着脚,踏在漆黑如墨的河水之上,向着忘川的对岸,缓步前行。
第一步落下,脚下水面如镜,竟清晰地浮现出槐院那扇斑驳的门扉。
第二步落下,水波荡漾,映出纸人阿丙在庭院中默默扫雪的背影。
第三步落下,墨痕流转,显现出墨生于墙壁上奋笔题下“陈九”二字的幻影。
那残影不言不语,每一步都沉稳而坚定,它本身就如同一座行走的灯塔,散发出的气息,是所有归影最深刻的烙印。
一瞬间,万千迷茫的小舟像是受到了最本源的召唤,齐齐调转船头,原本混乱的场面荡然无存。
纸人高举引魂幡为旗,墨生凌空书写出一个巨大的“归”字为引,莲心折鹤衔着一缕残影微光为灯。
它们竟自发地排列成一条横贯忘川的浩荡长龙,紧紧追随在那一袭布衣之后,形成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归影长路”!
天外虚空,忘川判手握残碑,本是高高在上的监察者。
可当他看到那道无面残影踏水而行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双膝猛地一软,竟不受控制地单膝触地!
他手中的引魂碑早已碎裂,此刻,半块虚幻的碑影竟从他的心口破体而出,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你……你竟以自身为引?!”他失声嘶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可知你走的每一步,都在燃烧你的‘存在’本身?!这不是寿元,不是修为,是你作为一个生灵存在于这诸天万界的根本印记啊!”
那残影并未停步,也未回头。
它只是轻轻抬了抬手,一道微光自指尖掠过,映照在忘川判的眼前。
光影中,是他还身为天道低阶律吏时,也曾引渡过一个无人问津的无名纸魂。
那纸魂在即将登岸前,回头冲他笨拙地鞠了一躬:“谢官爷,您记得我……我叫阿丑。”
忘川判浑身一震,怔在原地。
归墟之外,一直沉默的渡影郎,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抬手,嘶啦一声,猛地撕开了自己的上衣。
在他心口,一道狰狞的“斩影”旧痕清晰可见。
他死死盯着那道伤疤,低语,像是在对那残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当年斩的……不是影。是怕……怕我自己走不回。”
话音未落,他猛然纵身一跃,竟直接跳入了忘川之中!
他不是去渡人,而是化作一道流光,奋力追向那道孤独的残影。
“先生!”归影婆见状,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她捧起脚下那抔被渡影郎鲜血浸染过的星田赤土,在跃入忘川的瞬间,将其尽数撒入水中。
“我们替你记路!”
赤土入水,竟未沉底,而是化作点点红星,融入了那条归影长路,让那条路更加凝实。
黑渊捧书立于更高远的虚空,他手中那第三十二卷天命金册金光暴涨,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
一排全新的谶言,正以血一般的颜色浮现其上:
“主影为引,万影自归。言出即路,影动即门。”
忘川的尽头,那扇紧闭了万古岁月的心界大门,遥遥在望。
那道无面的残影,终于行至门前,停下了脚步。
它缓缓抬起手,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就像是要拂去门上的尘埃,又像是在虚空中书写着什么。
然而,就在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心界大门的那一刹那——
没有声音,却胜似宇宙崩塌。
那道由陈九“存在”本身凝聚的残影,轰然散作亿万缕最本源的微光丝线,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尽数融入了那厚重的门缝之中。
刹那间,心界之门,无声开启。
门后是深邃而温暖的光,万千归影小舟如百川归海,化作一道浩浩荡荡的洪流,井然有序地涌入其中。
黑渊望着这一幕,震撼到无以复加,他下意识地低语:“他不是在开门……他是在……把自己走成了一条归途。”
星田最深处,那枚剧烈搏动的道种,在心界之门开启的瞬间,微微一颤,渐渐平息。
仿佛有一声轻到极致的叹息,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响起:
“下一段路……该你们自己走了。”
心界之门内,光芒柔和。
归影婆搀扶着同样耗力甚巨的渡影郎,看着一艘艘小舟靠岸,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游魂登岸后,重新凝聚出身形。
这是成功,是前所未有的伟大成功。
可不知为何,归影婆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刚刚踏上心界土地的游魂,脸上的欣慰之色,一点点凝固。
她的瞳孔,缓缓放大。
不对……
这些登岸的游魂……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