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影童小小的身子笼在一圈柔光里，他仰着头，稚嫩的嗓音在清冷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先生，今夜又有七魂归院。”
他摊开手中的影灯簿，那并非纸张，而是由光与念交织而成的册页。
随着他指尖划过，七个崭新的名字自光页上缓缓浮现，带着各自生前的执念与尘埃：北漠孤魂、东海溺灵、南荒战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欢。
他们皆因在濒死前的梦境中，窥见了一座雪中的庭院，便循着那一点微光，耗尽最后的神识，寻影而来。
陈九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他凝视着那些陌生的名号，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我从未点化过他们。”他不记得自己曾与这些人有过任何交集，更不曾主动引渡过任何亡魂。
这座归心院，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座囚禁自己的牢笼。
归影童却笑了，那笑容天真烂漫，仿佛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他们都记得您啊。”
“记得什么？”陈九追问。
“记得您给那些不会动的纸人扫去肩头积雪时，那孤寂又温柔的背影；记得那位墨先生在西墙题壁时，您默默为他端去一盏热茶的手；记得您坐在这老槐树下，一坐便是一整个白昼的沉默。”归影童顿了顿，仰头望着陈九，眼中满是纯粹的信赖，“先生，您以为自己只是影子，可您的影子，早已落在了万千生灵的心里，成了他们归途中唯一的光。”
陈九心头剧震，如被惊雷劈中。
他以为自己早已被世界遗忘，不过是一个在时光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幽魂，可原来，在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无数双眼睛铭记。
他扫雪的动作，端茶的姿势，甚至连无声的静坐，都成了别人梦里的一道风景，成了引领亡魂的灯塔。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悄然立于院门之侧。
凤清漪素手轻抬，修长的指尖在虚空中一点，一圈肉眼难见的剑气涟漪扩散开来，将整个归心院笼罩其中。
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古剑轻轻点在地面，划出一道森然的禁制，剑尖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
“心界不稳。”她的声音比这风雪还要冷冽，“有外力在窥探归途，试图定位此地。”
陈九收敛心神，望向她。
凤清漪的眸光锐利如剑，仿佛能刺破夜幕，直视那冥冥中的觊觎者：“是上古圣地的人。他们察觉到了归心院的存在，想要借‘归心院’之名，强行在此界建立他们的轮回道统。”
“我不想再卷入任何争端。”陈九的声音透着一股深切的疲惫。
他争过，斗过，最终却落得神魂残缺，连“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早已厌倦了那些所谓的大道之争。
凤清漪却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可他们要抢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道统！”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言的愤怒与急切：“他们要抢的，是‘您存在过的证明’！是要将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从这天地间彻底抹去！”
几乎在凤清漪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归心院深处的书阁内，盘膝而坐的黑渊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面前，第三十五卷《万归长生》正静静悬浮，这部由万灵愿力汇成的巨着，记录着每一个归入院中心魂的生平与执念。
然而此刻，书页的边缘，竟有丝丝缕缕的黑纹如毒蛇般蔓延开来，所过之处，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试图强行篡改这段由真实记忆烙印而成的历史。
“哼。”黑渊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他伸出手指，指尖苍白修长，轻轻抚过厚重的书脊，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想用一部‘伪史’，来抹去先生之名？真是天真得可笑。《灵引》认的是万灵心底最真切的呼唤，从来不是什么狗屁天道诏令！”
话音未落，他指尖燃起一簇无形的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虚妄。
他引动这股由无数归魂愿力凝结而成的“愿火”，注入书页。
嗤——
黑纹遇火，如同冰雪消融，发出阵阵轻响，寸寸焚尽。
非但如此，在黑纹消散之后，那被篡改的空白之处，反而浮现出一行更加深刻、更加璀璨的新字，字迹如龙蛇飞舞，带着不屈的意志：
“影不归天，心自有碑。”
院落一角，那棵早已枯死、只剩下虚影的老槐树下，长生婆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拄着那根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木杖，浑浊的目光穿过风雪，望着这院中的一切，低声呢喃：“有人怕死，求丹问药，想尽办法留住皮囊；有人怕忘，立碑刻名，妄图让山河记住自己。可这世上，真正能够长生的，恰恰是那些……从不觉得自己该被记住的人。”
她的身影变得愈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在彻底淡去的前一刻，她用尽最后的力量，从指尖抽出了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金色光线，那光线中蕴含着她一生的愿与念。
她将这缕“愿丝”轻轻系在了归影童手中的影灯之上。
“灯在，念就在……”
随着她最后一声叹息，那缕愿丝瞬间融入灯火，影灯的光芒陡然炽盛了三分，将整个庭院照得恍如白昼。
也就在这一刻，那股窥探的力量终于不再掩饰。
心界边缘的天幕被一股霸道绝伦的气息撕裂，一名身着古老道袍、周身环绕着天道符文的上古大能，挟无上威压，悍然降临！
“小小一方残缺心界，也敢妄称轮回？今日，本座便代天行罚，将尔等悖逆之印记，彻底抹除！”
他声音宏大如雷，双手结出一个繁复到极致的法印。
霎时间，天地间的法则仿佛都被他引动，一股名为“天道正统”的煌煌大势，如亿万座神山，朝着归心院轰然压下！
然而，就在那法印即将成型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寂静的庭院中，漫天飞雪忽然静止。
紧接着，院中那些陈九亲手堆砌的、静立不动的纸人，竟齐齐睁开了眼睛！
它们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两点幽幽的墨光。
下一秒，无数纸人手执白幡，悄无声息地从各个角落涌出，密密麻麻，转瞬便站满了整个院落。
阿丙，那个日复一日扫雪、沉默寡言的仆人，就站在所有纸人的最前方。
他依旧是那身朴素的布衣，依旧是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但此刻，他手中那把普通的竹制扫帚，却在寸寸崩解中，化为一柄散发着凛冽寒光的斩魂之刃！
他抬起头，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无情绪的冷漠。
他看着天空中那不可一世的大能，用一种平淡到令人心悸的语调开口：
“我家先生不争道统。”
“可你——不请自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雪狂暴！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卷入了一场白色的风暴之中。
上百道与阿丙一模一样的残影，从四面八方扑向那名上古大能。
那大能惊骇欲绝，他引以为傲的天道法印，在接触到那些残影的刹那，竟如纸糊般层层破碎！
他的神魂被无数道斩魂刃的寒光围困、切割，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只听见一句贴着耳畔响起的低语：
“扫雪的人，从不说话……”
“但扫干净了，你就没了。”
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一切重归平静，晨光尚未抵达，院中的雪，已经停了。
那名上古大能的气息，连同一丝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九立于廊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心中五味杂陈。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然后，像是遵循着一个刻入骨髓的习惯，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西侧那面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