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总览盐粮凭引,便宜行事。
这道圣旨,前所未有。
它不是石头。
砸进京城这潭死水里的,是炸药。
激起的不是水花。
是暗流。
滔天暗流。
消息出宫,半天。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府宅邸,全炸了。
没人是傻子。
一张纸换粮饷?
鬼才信。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纸背后,是太子和皇帝联手,要从户部,从漕运,从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手里抢东西。
抢那条最肥的油水。
财权和兵权!
“太子妖异”。
这四个字,就是从某些府邸的后堂,顺着阴沟里的水,悄无声息的流向了全城的酒肆茶楼。
武清侯府。
啪!
一只上好的官窑茶杯,被石亨狠狠的掼在地上。
碎片炸开。
“疯了!皇帝跟那小崽子都疯了!”
石亨胸口跟个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
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
“拿一张纸就想喂饱几十万大军?亏他们想的出!拿我大明的江山当儿戏!”
“侯爷息怒。”
下首坐着的徐有贞,却是不紧不慢。
他拿杯盖撇着茶叶沫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石亨的火气,在他看来,跟窗外的风没两样。
“发怒有屁用?事已至此,圣旨都下了。您现在冲进宫去,也改不了什么。”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崽子把手伸进兵部户部?!”
石亨喘着粗气。
“这盐粮凭引要是在大同搞成了,郭登那条老狗还不把他当亲爹供起来?到时,九边的人心就全向着东宫了!”
“侯爷说的,正在点子上。”
徐有贞放下茶杯。
眼里的寒光淬着毒。
“所以,咱们不能再跟太子硬碰硬。下毒也好,收买内应也罢,都伤不到他。这小崽子,邪门的很。”
旁边的曹吉祥,用他那公鸭嗓子接话道:“徐大人说的极是。咱家安插在东宫的人回报说,太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个疯工匠,再后院叮叮当当的,也不知道搞什么。一个九岁的娃娃,懂医会武,现在还要插手钱粮,这正常吗?我看,里头有大问题。”
石亨的火气平息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阴沉的盟友,压低了声音。
“你们的意思是?”
徐有贞捻着自己的山羊胡,阴森森的一笑。
“硬的不行,咱们就来软的。杀人,要诛心。”
“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最重祖宗规矩,最敬鬼神天地。那小太子越是‘神’,越是‘异’,就越好办。”
徐有贞凑近了些,声音压的更低,那动静,像蛇吐信子。
“咱们不说他坏,咱们就到处传他‘神’。九岁的娃,生而知之,懂医会武,还能无中生有,造出钱来。这哪是人?这是神仙下凡,不对,是妖孽附体!”
曹吉祥的眼睛一亮,猛的一拍大腿。
“妙啊!妖孽附体!一个‘妖’字,就把他所有的能耐都变成了罪过!”
徐有贞笑的像只偷了鸡的狐狸。
“曹公公,您手下人多,嘴巴也多,这事,还得您来办。您就把这些话,当成京城最新的乐子,给我传出去。传得越玄乎越好。要让全京城的人都信,咱们这位太子殿下,是个怪物!”
“咱家明白!”
曹吉祥阴恻恻的笑起来,满脸褶子挤在一块。
“这事儿,交给咱家,不出三天,保管全城都在议论‘太子爷是不是个活妖怪’!”
一场针对朱见济的风暴,在密室中成型。
第二天。
京城,东华门外的大茶馆。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
今天不讲演义话本。
讲当朝奇闻。
“各位爷,听说了吗?咱们当今这位太子爷,那可了不得,竟然是文曲星下凡,二郎神附体!”
底下喝茶的闲人立刻来了精神。
“哦?怎么说?”
“您想啊,前阵子宫里闹刺客,九岁的太子爷,手无寸铁,几招就把刺客拿下了!神不神?”
“我听我宫里当差的亲戚说,太子爷还会医术!太医院看不出的病,他搭眼一看,方子就错了!”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神秘。
“这算什么?最新的消息你们怕是还不知道。边关缺饷,国库没钱,太子爷跟皇上说,他有办法。什么办法?印纸!说那纸能当钱花!”
“印纸当钱?哪不是跟太祖爷的宝钞一样,到头来擦屁股都嫌硬?”
“嘿,人太子爷说了,他那纸不一样,叫什么。。。凭引,能对着光照出龙来!你们说,这不是神仙法术是什么?”
茶馆里嗡的一下炸了。
这些消息,单独听,是奇闻。
凑在一块,就变了味。
一个布衣文士模样的人摇摇头,幽幽的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一个九岁的娃,懂得未免太多了。这。。。恐怕不是什么祥瑞之兆啊。”
这话一出,茶馆里瞬间安静。
人们脸上的兴奋好奇,渐渐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怀疑代替。
类似的对话,在京城的角角落落上演。
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
朱见济的形象,短短两天,就从一个“神童”,变成了“妖童”。
暗流汹涌到极致时,徐有贞出手了。
是夜。
钦天监。
徐有贞披着仙风道骨的鹤氅,在观星台上,装模作样的看天。
几名钦天监的官员侍立在后,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
突然,徐有贞长叹一口气。
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
“唉,天象示警,国朝将有大难啊!”
一名官员连忙上前:“敢问大人,看到了什么?”
徐有贞指着北方天际,捶着胸口:“你们看,那紫微垣之内,帝星之侧,是不是多了颗忽明忽暗的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星,诡绿色的,光一闪一闪的,是千年一遇的妖星!”
徐有贞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妖星犯紫微,国本动摇,血亲相残!这是上天在警示陛下,宫闱之内,已经有妖邪作祟啊!”
第二天,奉天殿早朝。
文武百官刚站好,徐有贞一步抢出班列。
噗通。
跪了。
手里高举奏折。
“陛下!臣,钦天监监正徐有贞,有十万火急之事上奏!”
朱祁钰皱了皱眉。
“徐爱卿,何事如此惊慌?”
“臣昨夜夜观天象,发现紫微垣内,妖星忽现!”
徐有贞的嗓子跟刀刮一样,在大殿里回荡。
“其光诡异,直犯帝星!此乃大凶之兆,预示我大明国本将有动摇之危啊,陛下!”
“妖星?”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于谦的眉头立刻锁紧。
他太清楚徐有贞这类人的路数了。
借鬼神之说,行攻击之实!
“陛下!”
徐有贞哭的稀里哗啦,拿额头撞金砖,砰砰响。
“臣不敢妄言!自古以来,人君有德,则天降祥瑞;人君有失,则天垂异象。近期宫中之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臣不敢揣测,但妖星已现,事不宜迟!”
说着,他猛的抬头,眼神狂热。
“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大明百年国祚计,即刻请高僧高道入宫,勘验妖氛,扶正祛邪,以安天心,以正国本啊!”
话音未落,曹吉祥的党羽,御史李念跟着跪了出来。
“臣附议!徐大人所言,关乎国本,不可不察!”
“臣等附议!”
顷刻间,又有七八名官员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场面壮观。
朱祁钰的脸色,一瞬间铁青。
他猛的攥紧龙椅扶手,指节都发白了。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的矛头,对准谁?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帮混帐,不敢在朝政上跟济儿的新政硬抗,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
勘验妖氛?
这跟把济儿绑上审判台,有什么区别?
“一派胡言!”
于谦终于忍不住了,手持玉圭出班,声如洪钟。
“天道幽远,星象之说,不过方士之言,岂能作为国朝大政的依据?太子聪慧仁孝,一心为国分忧,何来妖邪之说?徐有贞,你此举何居心!”
徐有贞面对气势逼人的于谦,毫不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
“于少保,下官敬您是国之柱石,但此事关乎敬天法祖!是我大明立国之本!难道在您眼里,祖宗的规矩,上天的警示,还不如一个九岁孩童的奇思妙想重要吗?”
“你。。。”
于谦被这顶大帽子压的,一时说不出话。
他可以反驳徐有贞,但不能公然说不敬天地鬼神。
这种事,一旦落了口实,万劫不复。
就在此时,殿外一名小太监快步跑进来,在曹吉祥耳边说了几句。
曹吉祥精神一振,尖着嗓子喊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听闻天降异象,心忧国事,已在慈宁宫焚香祝祷,并传下懿旨,说此事断不可轻忽,望陛下以社稷为重!”
孙太后!
她也掺和进来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收紧。
一端是手握“天意”的徐有贞和一群跟风的臣子。
另一端是代表后宫最高意志的孙太后。
朱祁钰觉的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毛孔都在冒烟。
他去看于谦。
于谦的脸黑的像锅底。
他也束手无策。
他去看内阁大学士商辂王文。
那两个,头低的要埋进胸口。
不敢看他。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龙椅上那位脸色变幻的皇帝身上。
徐有贞跪在地上。
脸上是悲戚。
心里是冷笑。
太子。
你再妖又怎么样?
我用天威。
用祖宗礼法。
织了一张网。
我看你这次,怎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