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
深冬。
京师落了第一场雪。
紫禁城白茫茫一片。
天冷得能呵出冰渣子。
京郊的武学校场。
这里是另一番光景。
几百号精壮汉子赤着上身。
他们就这么站的雪里。
冰冷的雪花砸在身上,化成水,又结成霜。
他们面前,是一排排火枪。
崭新的,刷了桐油,混着铁锈和火药的味儿。
这,是太子殿下的兵。
武学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学员,加上东宫卫的精锐,总共不到八百人。
点将台上。
朱见济穿着身黑色的劲装。
外面是件厚实的白狐大氅。
风刮的刀子一样。
他小小的身子却站的笔挺。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双眼睛,死死的钉在台下。
操场一角。
几十个学员在练格斗。
没花架子。
全是军中一招毙命的杀人招。
插眼,锁喉,断骨。
招招要人命。
另一边是火枪阵。
教官的哨子声很尖。
前排学员射击,后撤。
后排补上。
装药,填弹,压实,举枪,瞄准,开火。
一套动作快到看不清。
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炸开。
震的人耳朵发麻。
百步外的草靶子,身上炸开一个个血窟窿。
但更吓人的,是操场中间的东西。
几十套崭新的铠甲。
朱见济从没在这个时代见过这种甲。
全身都是大小不一的钢片,用铆钉和皮带连着。
胸口,后背,肩膀,手肘,都有完美的弧度。
把人身上每个要害都包的死死的。
还不影响活动。
这是格物院花了三个月搞出来的。
烧了东宫快十万两银子。
图纸是朱见济画的。
第一批板甲。
“殿下。”
郭勇一身戎装,快步走上台。
他盔甲上的雪被热气化开,淌下一道道水印。
他看着台下那群嗷嗷叫的兵,眼睛里冒着光。
“回殿下,武学操练已经按您的条令,加到了最高强度。”
“火枪三段射击,将士们都做到了令行禁止,十息能打三轮齐射。”
“格物院的新甲也试了。五十步内,一般的弓箭射不穿。”
“轰天雷的新配方也调好了,新做了一百二十枚,威力跟以前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报着报着,声音越来越响。
可说到最后,那股劲儿又泄了。
他抬起头,看朱见济,眼里多了些担心。
“只是。。。殿下,咱们这点人,满打满算,就八百个。”
“春狩大典上,京营十二团营,那是将近十万大军。”
“我们这点人扔进去,怕是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而且,魏国公那帮老狐狸,明摆着是要给您难堪。”
“到时候,他们在演习里搞鬼,故意冲我们来。。。”
郭勇没再说下去。
意思很清楚。
人太少了。
装备再好,战术再精,也没用。
朱见济听着,没回头。
他的视线越过校场,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京城的西北。
那里是一片连绵的营房。
京营十二团营的驻地。
从他这看过去,只有一个灰蒙蒙的轮廓。
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兽。
朱见济的眼神,又冷又利。
里面有种郭勇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火。
也不是恨。
那感觉。。。倒像个大夫,看见病人身上烂掉流脓的疮。
又恶心,又必须下手割掉。
“郭勇。”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
砸在郭勇心上却很重。
“你觉得,大明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谁?”
郭勇愣了下,脱口而出。
“肯定是北边的瓦剌和鞑靼!他们是我大明百年的心头大患!”
“错了。”
朱见济摇摇头。
“瓦剌,也先死了,自己人打自己人,几年内成不了气候。鞑靼想起来,还早。”
他转过身,看着郭勇。
“是朝堂上跟殿下作对的那些酸儒?”
郭勇猜着问。
“也不是。”
朱见济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
“那帮人,就是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吵是吵了点,伤不了人。我想拍死他们,很简单。”
郭勇彻底懵了。
“那。。。那我们的敌人是哪?”
朱见济没马上回答。
他伸出手,指着远处那片模糊的营寨。
那根细细的手指,在风雪里,纹丝不动。
“我们真正的敌人,就在那。”
郭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脑子嗡的一下。
京营!
殿下指的是京营!
“殿下,您的意思是。。。”
他不敢信。
“他们,”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郭勇的耳朵。
“是我们所有新政的绞索,是帝国的蛀虫,是趴在国家身上吸血的烂肉!”
他的声音猛的拔高,全是压不住的火和杀气。
“清账田亩,为什么在江南搞不下去?因为背后是勋贵!”
“格物院的匠人,为什么会断腿?因为京营里的杂碎给他们递刀!”
“我父皇的江山,我大明的国库,每年都被这群废物蛀空!”
“他们拿着最高的军饷,住着最好的营房,连一场五十对五百的演习都打不赢!”
“这不是军队!”
朱见济猛的收回手,攥成拳头。
骨节发白。
“这是个毒瘤!长在大明心脏上的毒瘤!”
“不把它挖了,我们之前做的所有事,推的所有新政,屁用没有!”
郭勇被这番话震的头皮发麻。
一股血直冲脑门。
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对啊!
殿下说的没错!
这帮勋贵和他们手里的京营,才是大明最毒的敌人!
比瓦剌还可怕!
瓦剌在墙外,他们在心窝子里!
“殿下,末将明白了!”
郭勇“噗通”一声单膝跪下,声音都哑了。
“请殿下下令!春狩大典,末将愿为殿下打头阵!就是刀山火海,也一定给您杀出一条血路!”
朱见济看着他,摇了摇头。
“不。”
“我们不是去杀人的。”
他弯下腰,亲手把郭勇扶起来。
他直视着郭勇的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冷静的疯狂。
他凑到郭勇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那句话,能让整个大明都抖三抖。
“他们不是想借春狩大典,给孤摆一桌鸿门宴吗?”
“那孤,就借他们搭的台子,唱一出好戏。”
朱见济停了一下。
他脸上浮起一个冷酷的笑。
“我皇叔当年,能在南宫被关着,靠石亨,徐有贞那帮人,搞了政变,又坐上龙椅,史书上叫‘夺门之变’。”
“而我们。。。”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那片死寂的军营。
声音里是吞天的野心和铁血的味道。
“这场春狩大典,就是我们自己的‘夺门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