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散了。
暮色四合。
紫禁城的夜,死寂。
风里都带着杀气。
乾清宫。
东暖阁。
天子的心房,此刻比冰窖还冷。
白日那场朝争,抽干了这里所有的暖气。
朱祁钰没回寝殿。
他把伺候的宫人全赶走了。
一个人,在东暖阁枯坐。
暖阁极大,空旷。
只点着几根手臂粗的牛油巨烛。
昏黄的烛光被角落的阴影吞掉。
只照亮他身前的一小片地方。
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摆在那。
他没坐龙椅。
他就站在地球仪前。
一身明黄色常服,在这空殿里,背影单薄,落寞。
他伸出手。
那只手因久病而苍白瘦削。
指尖落在巨大的球体上。
入手冰凉,又透着一种温润。
指尖划过山脉的凹凸。
抚过海洋。
他脑子里,全是白天朝堂上的那些脸。
王文那帮老臣痛心疾首的脸。
赵秉那群御史以头抢地的死谏。
郭勇那些武将勋贵,眼睛里不加掩饰的贪婪和狂热。
还有于谦。
那张老脸上闪过的震惊,挣扎,最后的决然。
所有画面,最后都停在自己儿子的脸上。
一张稚气未脱,却又执拗到可怕的脸。
“利通万国,宣威四海!”
这八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炸响。
那是一个他从未敢想的未来。
一个让他这个帝王都恐惧的未来。
他的前半生,土木堡的耻辱。
北京保卫战的惶恐。
南宫的暗无天日。
好不容易坐稳江山,他只想守成。
只想把这个烂摊子勉强维持下去。
可他儿子,想把这艘破船,开进风暴里。
开进遍地黄金的未知海域。
疯了!
这孩子竟然疯了!
朱祁钰的手指死死扣在地球仪上。
指节发白。
他闭上眼。
迎面就是滔天巨浪。
那股力量,能把整个文官集团,整个儒家道统都掀翻。
值得吗?
为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赌上大明的国运。
他想退。
就在这时,剧烈的咳嗽涌上来。
“咳。。。咳咳。。。”
他捂着嘴,俯下身,咳的撕心裂肺。
他摊开手掌。
掌心一团刺目的殷红。
烛光下,红的妖冶。
他的身子,他自己清楚。
大限将至。
他没有下一个十年了。
不能再稳妥的推行什么新政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留给大明的时间,也不多了。
不进,则死!
与其留个烂摊子给后人,等它百年后塌掉,不如。。。
就在自己手上,赌一把!
赌济儿能给大明,赌出一个新未来!
这念头是火。
瞬间烧光了他心里的犹豫和疲惫。
他直起身。
那双因病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帝王的光。
灼人。
“来人。”
声音不大,威严却不容置疑。
一个小太监从阴影里出来,跪在地上。
“奴婢在。”
“传太子。”
。。。
一刻钟后。
朱见济进了东暖阁。
他看到的不是帝王。
而是一个父亲。
一个站在世界中央,背影萧索的父亲。
“父皇,您深夜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朱见济躬身行礼。
朱祁钰转过身,没让他跪,指了指旁边的锦凳。
“坐吧。”
他走到御案后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直接问。
“济儿,今天朝堂上,朕最后说容后再议,你。。。可会怨朕?”
朱见济心里一动。
他抬头,迎上父皇的视线,摇头。
“儿臣不敢,也从未怨过。”
声音很平。
“儿臣懂,父皇是在保护我。”
“是为刚萌芽的新政,挡最致命的一刀。”
“若不是父皇用不决断来决断,试点的法子,怕是已经胎死腹中了。”
“你懂就好。”
朱祁钰脸上是欣慰的苦笑。
他叹了口气。
声音里全是疲惫和无奈。
“朕是天子,是大明的天。可朕也是满朝文官的天子,是祖宗家法下的天子。”
“王文那些人,不蠢,也不坏。”
“他们只是被圣贤书,被祖宗家法,困住了一辈子。”
“他们信的,是他们用命去守的道。”
“朕能杀一两个王文,但杀不光信这套的读书人。”
“朕要是跟整个文官集团撕破脸,那不是改革,是内乱。”
“到时候,不用等瓦剌打过来,大明自己就散架了。”
这是朱祁钰第一次,这么坦诚的跟儿子说这些。
说他这个帝王的困境和软弱。
朱见济安静的听着。
他能听出父皇话里的无力。
是啊。
帝王,也不是万能的。
一样被无数看不见的规矩和利益,捆的结结实实。
“但是。。。”
朱祁钰话锋一转。
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猛的射出骇人的光。
“朕是皇帝,不能不顾祖制,跟百官撕破脸。”
“可朕,首先是你的父亲!”
“朕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的大业,被那帮腐儒活活拖死,耗死!”
他站起身。
走到御案前,打开龙椅扶手上的一个暗格。
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
一枚手掌大的纯金令牌。
令牌沉重,入手温润。
正面是阳文雕刻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背面,是四个杀气腾腾的篆字。
便宜行事!
朱祁钰拿着金牌,一步步走到朱见济面前。
神情前所未有的庄重和决绝。
“济儿,你听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都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
“从今往后,朝堂上的事,朕来周旋。”
“他们要吵,要闹,要用祖宗规矩来拖,朕就陪他们吵,陪他们闹,陪他们拖!”
“朕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们死死的按在奉天殿!”
他把滚烫的金牌,塞进朱见济手里。
“这金牌,你拿着。”
“出了乾清宫的门,朝堂外的事,你放手去做!”
“不用奏报,不用请旨!”
“遇事,先斩后奏!”
“见此令牌,如朕亲临!”
“朕给了你便宜行事之权,也把大明的国运,把朕的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这番话,就是托孤。
这令牌,绕开了内阁,六部,绕开了一切朝廷法度。
是最高指示。
这是一个帝王,能给继承人的,最极致的信任。
也是最疯狂的授权!
朱见济紧紧握着那枚沉甸甸的金牌。
滚烫的温度烙在他的掌心。
也烙在他心里。
他来这世界后,做的一切,谋划,算计,杀伐,都是为了活。
为了坐稳屁股下的位置。
可这一刻。
当父皇把这令牌交给他。
他那颗被两世记忆包裹的心,被狠狠砸了一下。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眼眶,红了。
他握着金牌,看着眼前的父亲。
看着这个为了自己,不惜赌上一切的男人。
喉头哽咽。
双膝一软,重重的跪了下去。
“儿臣。。。”
他想说绝不负父皇所托。
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两个字。
“。。。遵旨!”
千言万语,不如这两个字重。
朱祁钰笑了。
笑的畅快,欣慰。
他亲自扶起儿子,给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然后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朱见济抬头。
看着父皇那张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
看着他眼中的期许和决绝。
用力的点头。
“去吧。”
朱祁钰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有种不可撼动的力量。
“放手去做。”
“天,要是塌下来。。。”
他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
“父皇,为你顶着!”
朱见济没再说话。
他对着父皇,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郑重的大礼。
然后,转身。
握紧那枚滚烫的金牌,头也不回的走出东暖阁。
冰冷的夜风吹来。
衣袍猎猎作响。
他却不觉得冷。
心里,有团火在烧。
是父皇用命点燃的火。
他抬头,望向能吞掉一切的夜空。
王文,护法同盟。。。
朝堂上的博弈,到此为止。
从现在起,游戏规则,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