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苏州。
空气湿热，混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焦躁和狂热。
文庙广场，已经成了整个江南的舞台。
几千个白衣士子在这静坐了三天。
水米没进。
最开始是群情激愤。
后来是麻木的硬挺。
到现在，每个人心里都弥漫着一股子殉道者才有的悲壮。
“魏公，你说。。。朝廷那边，会不会服软了？”
一个年轻举人嘴唇干裂，声音沙得厉害，问着身边的魏周延。
魏周延。
士林里头的大佬，精神领袖。
他脸色白归白，眼睛却很亮，里头是满满的硬气。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
“放心。法不责众。我江南几万士子，是朝廷的文脉。他朱见济再霸道，也不敢冒天下的大不韪，跟咱们撕破脸。”
他看着眼前这片白色的海洋，胸有成竹。
他笃定，那个年轻的太子，早晚要在这片叫“道统”和“民意”的大海面前，低下他高傲的头。
“咱们要的，不是造反。”
魏周延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士子都听得清楚。
“咱们要的，是个公道！是个理字！他太子再横，能大过这个理字？”
“魏公说的是！”
“我等读书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年轻的士子们来了精神，又把腰杆挺得笔直。
胜利好像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
一阵马蹄声。
急促。
由远及近，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京师急报！八百里加急！”
几名黑衣骑士，背后插着杏黄小旗，是东宫的信使。
一阵黑风，卷到了文庙广场前。
魏周延眉头皱了一下。
来了。
他站起身子，准备迎接朝廷派来谈判的使者，脑子里飞快的盘算着措辞。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信使们看都没看他。
他们翻身下马。
从马背的皮囊里，掏出一卷卷还带着墨香的报纸号外。
还有一沓沓盖着“抚军监国之宝”红印的官府告示。
他们没去府衙。
也没找沈炼。
而是直接奔向广场周围的墙壁，拿出浆糊。
唰唰几下。
就把那些报纸和告示，贴满了所有最显眼的地方。
这操作，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一个识字的商人耐不住好奇，挤上前去。
他对着一张刚贴好的告示，一字一句的念起来。
“抚军监国府，第一号令！”
“查，有不法士子，受奸人蒙蔽，聚众文庙，名为请愿，实为要挟朝廷，动摇国本，败坏士林清誉，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念到这，静坐的士子们脸上还都是不屑，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但下一段话，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们遍体生寒。
“孤，念尔等或为一时糊涂，不忍尽数加罪。然，国法无情，令出如山！自本告示张贴之日起，凡三日内，仍滞留于文庙广场，冥顽不化者。”
“一，经西厂登记在册，立即革除其人所有功名！秀才举人进士，概莫能外！永不录用！”
“二，其家族三代之内，子孙不得参加童生试乡试会试！断其科举之路！”
“三，其家族名下所有商铺田产作坊，永久列入大明皇家银行失信名单！不得参与任何朝廷主导之工程项目，不得参与市舶司之海外贸易，不得从皇家银行获取任何贷款！”
“钦此！”
轰！
这几条内容，如晴天霹雳般，在人群中炸响。
整个广场，瞬间鸦雀无声。
前一秒还悲壮激昂的士子们，此刻一个个脸都白了，吓得魂不附体。
革除功名？
三代禁考？
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等于把一个家族的根都给刨了。
更狠的是第三条。
那些家里有产业的大族子弟，本来对罢考无所谓，反正不愁吃穿。
可皇家银行的失信名单一出，等于断了他们家族所有的财路。
在这个新政为王的时代，跟皇家银行对着干，跟朝廷的工程海外贸易脱钩，和等死有啥区别？
这是诛心。
是刨人祖坟的阳谋。
“不。。。不可能。。。他。。。他怎么敢。。。”
一个穷秀才，整个人都瘫了下去，嘴里反复念叨。
他为了考功名，悬梁刺股十年，全家节衣缩食供着。
这要是功名被革了，他回家怎么面对爹娘？
他们还没从这道催命符里缓过神。
旁边，又有人念起了第二份告示。
“抚军监国府，第二号令！”
“因部分士子品行不端自绝于社稷，致今科江南乡试名额空悬。为不拘一格降人才，为国选贤，经孤与父皇商议，特决定。”
“一，今科江南秋闱，于经义策论之外，特增开格物商律两科！凡精通算学营造农桑律法商贸者，皆可报考！”
“二，凡在南征平倭等战役中有功之军户子弟，或是在格物院皇家银行实习中考评优异者，可由主官直接推荐，破格参加乡试！无需童生功名！”
如果说，第一道告示是毒药。
那这第二道告示，就是一把刀。
一把捅穿了所有士子优越感的刀。
游戏规则，变了。
他们赖以生存垄断了几百年的上升通道，被这位太子殿下，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老天爷！我。。。我那只会打算盘的表弟，这下也能考举人了？”
“快！快去告诉住隔壁的王铁牛！他爹是南征时跟着殿下回来的，他这下能当官了！”
广场外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压不住的惊喜欢呼。
但这欢呼，落在静坐的士子们耳朵里，比任何嘲讽都刺耳。
完了。
这个念头，在几千名士子脑中同时炸响。
他们用来要挟朝廷的本钱，功名，瞬间贬值。
他们放弃的，是别人做梦都得不到的机会。
一声绝望的哭嚎。
一个家境贫寒的年轻秀才，猛地把手里的孟子狠狠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
他一边哭一边冲向不远处的府衙。
“学生知错了！学生是被奸人蒙蔽的！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
他这一个动作，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整个静坐联盟，瞬间崩了。
“我也不坐了！功名要紧！老子寒窗苦读十五年，不是为了跟你们这帮傻子在这里殉道的！”
“魏周延！你这个老匹夫！你害死我们了！我家在松江府的几十家丝绸铺子，要是进了黑名单，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就是他！就是这个姓魏的老东西煽动我们的！我们都是被他骗来的！”
“道统？道统能当饭吃吗！我爹说了，要是我的功名没了，就打断我的腿！”
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的盟友，这一刻，为了各自的利益，反目成仇，互相攻讦。
“稳住！都给老夫稳住！”
魏周延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疯了一般地吼道。
“这是太子的诡计！他不敢！他不敢真的革除我们所有人的功名！他是在吓唬我们！只要我们坚持住，我们就赢了。。。”
他的声音，早就被逃跑和咒骂的人潮淹没了。
所谓的道义同盟，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脆得像张窗户纸。
一捅就破。
曾经朗朗上口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士子们疯了一样冲向府衙前刚设的悔过自新登记处。
为了撇清关系，为了保住自己的功名和家族的利益，他们争先恐后，互相推搡。
甚至大打出手。
就为了能抢着向西厂的缇骑检举和揭发自己的同伴。
“是他！是他逼我来的！他还说太子是桀纣之君！”
“大人明察！领头的那个老匹夫叫魏周延！他是主谋！”
这场原本想名垂青史的文人死谏，在一个时辰里，就变成了一场争着比烂卖友求荣的丑剧。
。。。
不远处的酒楼二层。
钦差大臣沈炼靠着窗户，把这出闹剧全看在眼里。
他端着茶杯的手，有点抖。
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
以阳谋对阳谋。
釜底抽薪。
太子殿下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大人。”
一名官员匆匆上楼，递上一份刚用飞鸽从京师传来的密令，声音里全是敬畏。
“殿下。。。殿下给您的，最新谕令。”
沈炼定了定神，展开那张小纸条。
纸条上就两行字。
“将此番空出的乡试名额，优先分配给那些在风波中，勇于揭发检举的忠义之士。”
“令大明日报以头版，为这些识大体明大义的俊才，作特写报道，嘉奖其行，以告天下。”
噗。
沈炼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狠。
太狠了。
这一招，不是杀人，也不是诛心了。
这是把那些所谓士林清流的脸皮，彻底扒下来，踩在脚底下，再让他们自己捡起来，堆出一张谄媚的笑脸，对着全天下人，高声歌颂太子的英明。
这盘棋，江南士绅输得一败涂地。
沈炼放下纸条。
他看着窗外那群为了一张悔过文书大打出手的读书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嘴里吐出几个字。
“苍生之大不幸也。。。”